第一幕 來自遙遠國度的人聲 第七章

洛爾德尼克繞行房間一圈,抽完一根香煙後又抽了半根,最後才講得出話來。

他不否認瑞茜爾的指控,只是質問:「你怎麼知道?」

「我也在葬禮的現場啊,」她說,「班恩德勒依出現的時候,我看到每個人的表情,有的震驚,有的困惑,有的憤怒,只有你的表情不一樣。」

「我的表情?」

「津津有味,看得好開心。」

「大概是我的幽默感太怪了吧。」

「也許。不過你們首演的當晚我也去了。你的演技有夠差勁。」

「哇,謝謝。」

「招待會開始之前,我先去化妝室找你,看見裡面有一份《晚報》,上面刊登了班恩德勒依的相片。我認為你上台之前沒多久一定看過報紙,也是那時才得知他遇害的消息。」

「還好你沒認為是我殺了他!」他說著,微微露出冷笑。

「假如我認為你殺了人,我就不會做這種事,」她平靜地說。

「這種事」是什麼事,她並沒有明講。洛爾德尼克覺得自己受到她的掌控,自尊心像個頑強的小鬼在他內心扭絞著。她坐起來,背靠著床頭,全身赤裸,膝蓋縮到下巴底下,眼睛直瞪著洛爾德尼克。她的定睛凝視,以及她自在自然的姿態,突然讓洛爾德尼克意識到自己是一絲不掛,直覺地把沒拿香煙的那隻手伸下去遮擋私處。瑞茜爾微微一笑,使得洛爾德尼克內心的小鬼又蹦跳起來。

「你看起來活像牛津濟荒會的海報!」他嘲弄著。

這句話的嘲諷效果驚人。

「我不覺得好笑,」她發飆。

「喔,挺在意自己的身材嘛,是不是?」

「我在意的是海報里的那些人,」她說。

洛爾德尼克被反將一軍,內心的小鬼眼見又要跳起來,但不知為何卻乍然消失。

「對不起,」他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拖延說明的時間。」

「別拖了,」她建議。

「說來話長,」他預先警告。

「那就回床上來,慢慢講。」

其實故事並不太長。洛爾德尼克·洛馬斯躺在瑞茜爾·霍爾比的身邊,對她訴說事情的原委。這張窄床的原主已經失蹤,而他的姓名和洛爾德尼克及瑞茜爾都有相同之處。然而故事很複雜,不只是情節本身,而是敘事過程中夾雜了愧疚、疑慮、自尊等情緒,所以讓故事更加盤根錯節。

「那是我爸的點子,」洛爾德尼克開始說,「我知道他已經死了三年,不過像這種點子不會是一夕之間自己蹦出來的。只是他在世的時候,我什麼也不知道。即使是面對至親至愛,他也不願將他的拿手伎倆公開出來!天啊,假如他覺得統治世界很值得一試,他可能也有辦法征服全世界!」

「我想你不會認為他是自殺的吧?」瑞茜爾說。

「天啊,當然不是!」洛爾德尼克生氣地說。「大家都說,他開車衝出公路護欄是因為公司快垮了,這全是低級八卦媒體製造的垃圾。他的個性可是比《大衛·科波菲爾》里的米考伯還樂觀咧!」

「可是,他的公司的確周轉不過來。」

「對。他做生意時的確常常遊走在法律邊緣。不過只要靠他那張嘴和一點資金,通常就會安全過關。公司之所以倒閉,是因為他死了,而不是他怕公司倒閉而自殺。」

「他的資本呢?」

「喔,對,他死前留下了三萬英鎊。就一家公司而言,這點小錢算不了什麼,不過找對人的話,這筆錢絕對夠用。」

「資本的數目你都很清楚。」

「不難,因為那筆錢是他從貴朵琳嬸婆那裡拿到的。」

瑞茜爾露出訝異的神色:「貴朵琳嬸婆借錢給他?」

「怎麼可能!」他笑著說。「最小心眼的人都是有錢人,瑞茜爾,你以後會明白這一點。我老爸也懂得這道理,所以不會拿小帽子去伸手乞討。他是提供嬸婆一個協助。我猜想,他告訴她說,想引誘亞歷山大出面的話,一定要準備一個義大利的地址。他大概說,亞歷山大可能不願意回英國,又覺得不好意思寫信,也不想在豪華的大飯店見面,所以有個義大利的地址應該可以引他出來。那一年她去義大利的時候,我相信我爸一定在無意間撞見了貴朵琳,對她提起他碰巧在托斯卡尼買了一棟很棒的別墅,玻秀石別墅,他急著想脫手,打算賣四萬英鎊就好,堪稱是一筆絕佳的投資。她看了別墅之後很喜歡,殺價殺到他能容忍的七五成,然後成交。」

「這麼衝動,不太像貴朵琳嬸婆的作風。」

「才不衝動。成交的日子訂在她回英國一個禮拜之後。她開了一張期票給我爸在佛羅倫斯的律師,以便契斯克瑞思律師如果覺得不喜歡,也有充裕的時間拉她一把,將錢拿回來。可是你應該沒忘記吧,她回國的頭一天晚上就中風了。我媽咪充滿了期望,就可惜,老夫人居然康復了。兩個禮拜之後,我爸就出了車禍。」

他沉默下來,瑞茜爾以細瘦的手臂摟住他。而後他又開始敘述。

「之後一堆禿鷹就飛撲而來了,銜走了所有東西;反詐欺小組的人也過來問東問西,含沙射影;債權人則緊盯著我媽,好像把她當成百年難得一見的彗星。要是讓他們撞見她咧開嘴巴睡覺,那一定連她補牙的金粉也不放過!我媽也知道賣別墅的事,只是成交的時候她人不在佛羅倫斯。她當時多盼望貴朵琳那三萬英鎊已藏得好好的,別讓人發現,可惜沒過多久,她的希望就破滅。我爸把錢存在蘇黎士的一個小賬戶,但反詐欺小組和債權人一查就查出來了。別相信關於瑞士銀行的那些報道。如果存款是上百萬,他們或許會守認真保守秘密,至於小數目的存戶,只要警察口氣好一點,他們立刻雙手奉上資料。」

「可是那棟別墅——遺囑查驗的聲明裡,好像沒有提過什麼別墅。」

「別急嘛!就這樣,過了兩個月,有天晚上,電話響了,是義大利打來的一通越洋電話。對方說他代理我爸處理過幾件生意,現在得知有個義大利家庭明年春天有意租下那棟別墅。他知道我媽還處於喪夫之慟中,對此番打擾感到很抱歉,但或許他幫得上忙,等等等等。我和我媽看著彼此,心中生出一絲微弱的希望。我爸走的時候沒有留下財產,現在只要有收入,儘管數字再小,我們都不會計較。債權人繼續緊盯著我媽,所以我們母子兵分兩路進擊。我搭火車到佛羅倫斯,媽媽搭火車到約克郡。兩天之後我們通電話交換訊息。她得到的情報很不錯。很確定的,雖然貴朵琳正在穩定康復中,卻不記得買下玻秀石別墅的事。」

「可是,總會有人知道吧?凱依瑟·里斯特依契知道嗎?」

「不可能。貴朵琳對待她的態度,就像約克郡那些上流貴婦對待下人的態度——表面上稱讚她有多寶貴,可是只要她收拾完餐桌,一定趕快去數湯匙少了幾支。」

「可是,三萬英鎊的支票……」

「等於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另外,支票可能是開給一個名字很不起眼的公司,而不是開給我父親本人。所以,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可供貴朵琳懷疑。既然如此,我媽繼承別墅便是天經地義的事。自此,別墅的租金雖少,卻成為我們一個穩定的收入,錢全匯進都柏林的一個賬戶。」

「這算是詐欺,」瑞茜爾說。

「只是個很小的詐欺。」

「也是可以換來一段很短的有期徒刑。貴朵琳嬸婆過世的時候,你們一定擔心得要命吧。」

「你說得好。我們當時心想:隨時有可能被掀出來,而且我們能想的辦法也不多……哎喲!」

一記小而極為堅實的拳頭捶向他的肋骨。

「所以你才主動聯絡你『親愛的表妹』。對不對?就近打聽契斯克瑞思律師處理遺產的細節!而且這個表妹可能很鈍,不會注意到自己被套出了一堆話。」

「肺被你打穿了啦!對,恐怕我的用意差不多是如此。不過我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

「你最好別忘記。」

「對,最好別忘。」

「你還沒提到班恩德勒依的事。」

「有,我提過了。」

「什麼時候?我沒聽到……喔!」

「冰雪聰明的小瑞茜爾!對,你應該想像得到,我發現這個驚人巧合時有多震驚——幫我爸在佛羅倫斯打點生意的亞列山卓·班恩德勒依,竟然就是貴朵琳失散多年的兒子!你想像不到吧?」

「可以,我可以想像!」

「你有一副預感不祥的靈魂 !好啦,接下來要講的才是真的啦。這個姓班恩德勒依的傢伙,知道別墅的內情一定不簡單,不過我猜他既然幫我爸工作,應該也很習慣了才是。不過,我第一次跟他見面的時候,總覺得他哪裡怪怪的,好像是他的動作,或他下巴的線條,我推敲了好一陣子才知道怪在哪裡——就是等到他主動跟我提起他自己的事,我才真正恍然大悟,他讓我聯想到你爸,他長得就像霍爾比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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