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來自遙遠國度的人聲 第六章

瑞茜爾·霍爾比在八點下課,開車到特洛伊莊園的時候已經八點半。這天晚上天空無雲,卻也不見月色,涼風襲襲,吹得樹枝搖晃,枯葉飄落。特洛伊莊園陷入一片漆黑,瘦小的她下了車,在車邊停止動作幾秒,然後關上門,車門燈也隨之熄滅,終結了唯一的光源。

她走向門廊,聽見花園裡傳來一陣聲響。她聽下來轉身看,瞧見灌木叢旁邊有陰影在蠢動,一下子靜止,一下子又開始進犯。

瑞茜爾靜靜地說:「淘氣鬼?是你嗎?」

片刻之後,她證實自己的推測無誤,露出微笑。老驢子的耳朵從灌木叢上方露出來。

接下來,一隻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嚇得轉身尖叫。

「對不起,小姐,是我啦!」

原來是葛林岱村的警員詹尼森巡佐。他原本正方形的臉擔心得拉成菱形。

「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不過上級吩咐我要仔細看好特洛伊莊園,所以我一看見車子開進來,就覺得最好過來看一下。你是瑞茜爾小姐,對吧?布魯斯太太說你會過來。她大概一個鐘頭前走了,說老太太睡得很熟。」

瑞茜爾鎮定下來,放心地說:「那就好。你要不要來杯茶?」

「不必了,謝謝。我得趕快去葛林岱旅社。他們辦了盛大的飛鏢大賽,今天晚上是第一回合。」

「你認為那裡會有人鬧事?」

「不可能啦,」他說,「我是想去參賽!晚安了,我待會兒再回來看守。」

瑞茜爾拿了洛爾德尼克的鑰匙開門進去。廚房裡有一張布魯斯太太留下的便條,上面說醫生已經又來過一次,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吃了一點東西之後便就寢了。醫生說他會安排一位護士明天過來。留言最後補充說,所有的動物都已經餵過了,如果它們說沒有,別相信。

瑞茜爾邊讀邊笑了起來。她了解布魯斯太太,她猜是布魯斯太太要求詹尼森警員先過來等她,然後再去參加飛鏢比賽。至於看守特洛伊莊園則是達爾齊爾的命令。

她上樓進入大卧房。這間原本是嬸婆貴朵琳的房間,現在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搬進來住。很怪,可能是光線薄弱吧,她總是覺得嬸婆還躺在裡面,雖然嬸婆和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外表沒有太大相似。

正當她轉身想離開時,一個顫抖的嗓音說:「是誰啊?」

「是我啦,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她邊說邊靠近。「瑞茜爾。」

她扭開床邊的檯燈讓她看清楚。

「喔,瑞茜爾,」老婦人凱依瑟·里斯特依契說。「原來是小瑞茜爾。幾點了?」

瑞茜爾說出時間。

「你真好,還特地過來看我。生病的時候,大家都變得很好心,對不對?平時喜不喜歡你,都暫時忘掉了。」

瑞茜爾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是說:「想不想喝點熱的東西?」

「不用了,謝謝你。來一口奎寧酒就好。」

床邊桌上有一瓶酒,瑞茜爾幫她倒了一杯。奎寧酒略帶酒精成分,但是瑞茜爾心想,如果醫生認定那對身體不好,它一定會被拿走。所以她扶著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坐起身,幫她把枕頭墊在後面。凱依瑟·里斯特依契的身體羸弱,瘦得只剩骨架,身上散發出紫羅蘭與老年人的氣味。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口渴似地喝著酒,卻沒有忘記禮節,小指頭仍然彎起來表示她的修養。

「再來一杯?」瑞茜爾問。

「不用了,謝謝你,親愛的。」

她放下酒杯。

「想不想再睡?還是想聽聽收音機?」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微笑起來,宛如深黑水潭上出現的鬼火。

「你從來就不喜歡我,對不對,瑞茜爾?」她說。

瑞茜爾斟酌著如何回答:「對,不太喜歡,」她最後說。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輕輕笑了笑:「你講話總是這麼率直。不,我講錯了。你從小就膽小、安靜,而且相當怕事,不過你一旦打定主意,別人就改變不了你的心意。」

「是嗎?」

「當然是。我記得你和金尼恩小的時候,我們抱你們騎淘氣鬼玩。金尼恩一騎上去,淘氣鬼叫了起來,嚇得她從此不再靠近。你呢,至少跌下來十幾次,卻覺得無所謂,一直叫大人再抱你上去騎。還有你改名字的事!大家都叫慣亞歷珊卓了,一時改不了口,但你還是讓大家改了,因為只要我們叫你亞歷珊卓,就算喊破了喉嚨你照樣裝聾。你想改名字,是因為跟霍爾比夫人的兒子有關吧?」

瑞茜爾再次斟酌片刻後才答話。

「對。名字跟他的那麼接近,我本來也不覺得怎麼樣。可是有一次禮拜天,我說我功課寫不完,不能去特洛伊莊園喝茶,結果爸爸大發脾氣,說別以為他也是高高興興去喝茶,他去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要保障家族的未來。他還說,如果我不去,貴朵琳嬸婆一定不高興,因為我是她真正疼愛的人,因為我跟她一樣喜歡歌劇,也因為我跟她失蹤的兒子名字相近。我以前從沒這樣想過。爸媽把我的名字取做亞歷珊卓,並不是因為他們喜歡、希望我叫這個名字,而是用來拍嬸婆的馬屁。所以我才要改名。反正金尼恩從小就叫我瑞茜爾,所以瑞茜爾才是我自己的名字,不代表別人。」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昏沉沉地點頭。

「對,你就是這樣,瑞茜爾……你自己的名字,你自己的個性……這一定是天份……就像恩典一樣……一份很寶貴、很寶貴的……」

她閉上雙眼,各擠出一滴眼淚,那或許只是個老人自發的分泌物,然而它們竟晶瑩如少婦的傷心之淚。

說到一半,她睡著了。

有人講話,有人聆聽;有人蘇醒,有人沉睡。當天晚上,這情境也發生在其他地方。玫瑰·帕斯卡爾爾嬌喃嚎哭將遲歸的父親召喚前來之後,終於感到心滿意足,就此由著他傾泄滾滾難解的字語,伴她再度安然入睡。

「女兒啊,我實在不了解,」他對小玫瑰說,「威爾德爾小隊長——就是好醜的那個叔叔,有沒有,每次你看見他,就開始咯咯笑個不停。他居然是同性戀耶。也許你總是對他笑,他才變成這樣的吧。有歡樂的朋友,人才會變同志吧 ?這是知識分子間的玩笑話。艾蜜麗,記得吧,就是你媽媽,那個短頭髮的女人,她說我的問題就出在這裡。她說她一開始就知道威爾德爾是同志,狄胖也說他老早就曉得。可是我呢,照你媽的說法,因為我有知識分子的潛意識壓抑,所以不太敢碰觸牽涉情感的事。可是就是因為這樣,我當警察才沒有當到發瘋啊!不過我也失去了一些自我。你覺得她說對了嗎?你覺得我有失去一些自我嗎?你說什麼?喔,你叫我別再分析同性戀了,問我班恩德勒依命案偵辦得怎樣?女兒,進展得很慢,不過我遲早會破案的。我想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只是不太敢相信。女兒,你老爸就是這樣,總是這樣!」

當晚稍早,威爾德爾小隊長的公寓響起一陣堅持不罷休的鈴聲。他起身開了門。他原本以為一定是帕斯卡爾爾,誰知,塞在門框里的人竟是達爾齊爾。

「比爾特明天會來看你,」達爾齊爾隨手使出讀心術。「我叫他今天直接回家。他對於幫不上你的忙,簡直是滿心愧疚。如果讓他今晚過來看你的話,說不定他會主動獻上屁股,當作贖罪。那樣的話,對你、對他都不好。」

威爾德爾考慮要一拳揍在達爾齊爾的鼻子上,不知怎地卻被虛弱的微笑所代替。狄胖說的對,他現在最不需要滿心愧疚的人來安慰他。

「你進來吧,」他說,「只可惜威士忌剛被我喝光了。」

達爾齊爾默默從上衣的口袋取出一瓶葛倫威士忌,扭開瓶蓋後扔掉。

「你家有大杯子嗎?」他說。

莎拉·波茲沃斯睡著了,她的睡夢中出現了亨利·沃蘭德斯。那記者的臉在夢中變得太過猙獰,不像勞勃·瑞福。他急急的沖向她,像瘋狗似的發問,把她逼入一個充滿人聲的黑暗空間。最簡單的解決方法是轉身就跑,把他留在原地遍嗅不著。但逃避是種無可原諒的軟弱,而她能有今天的成就並不是憑仗著軟弱。她的任務是要在霍爾比的遺產落入女帝會手上時給奪取過來,無論是睡是醒,她都不會讓任何人從中阻撓,記者,警察,任何人,都不讓。但她需要提高警覺,無論是睡是醒。房間出現了聲響。有人打開門,腳步聲微弱,呼吸急促——她究竟是睡是醒?她自己也不清楚。

洛爾德尼克·洛馬斯回到特洛伊莊園時已經十一點五十分。他發現瑞茜爾睡在客廳的大沙發上,身上趴滿了貓狗。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嚴禁寵物進門,如今發現樂園失而復得,它們自然大肆進侵,歡喜慶祝一番。

洛爾德尼克彎下腰,嘴唇輕拂過瑞茜爾的額頭。她睜開眼皮,近視眼眨了又眨。她的眼鏡被一條拉布拉多犬的腳壓住,洛爾德尼克扯過來幫她戴上鼻樑。

「嗨,」他說。

「你好喲,」她掙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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