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來自遙遠國度的人聲 第四章

梅莉安·赫爾斯比太太年過六十,身材福態,塗了厚厚一層濃妝,分量足夠讓金寶劇院用上兩星期。她移動時飄散出濃濃的玫瑰花香,呼氣的氣味經由達爾齊爾訓練有素的鼻子判斷,是大麥酒。

「你吃過午飯了嗎,老太太?」他親切地問。

「吃過了,謝謝你,火車上有自助餐,」她回答。

達爾齊爾聽出她操的是倫敦口音,但說話時刻意加了些許上流人士的腔調,以配合這莊嚴的場合。

對她這般的音調、香氣或胃口,達爾齊爾絲毫不感到輕視。哀傷時刻莫忘休養提神,事實上,那股大麥酒味反而讓他覺得兩人臭味相投。他曾經與一位身材勻稱、喜歡喝強烈麥酒的女子交往,兩人的交往過程酒氣濃重,感情卻淡如開水。

「好吧,先把該做的事情解決掉。」

達爾齊爾說,直覺上採取真誠而不廢話的手段,認為這樣最適合她目前的心境。

來到停屍間的時候,她選舉緊緊抓住達爾齊爾的手臂,所以女警艾絲特那雙撫慰的手臂撲了個空。她低頭看著那具僵硬、褐色的年輕身軀,死後的他似乎縮卻回童年,達爾齊爾可以感受到她沉重的傷慟。

「是你外孫克里夫特·莎拉曼嗎?」達爾齊爾以警察的口氣問。

她點頭。

「你必須用說的,老太太。」他指導她。

「是的,就是他,是克里夫特沒錯。」

她低聲說,淚水隨著這些話語流下,搽滿脂粉的臉頰畫出晶瑩的淚痕。

三人走出冰冷如鐵盒的停屍間,正進入毫無人情味的塑膠門廳時,達爾齊爾訝然看見威爾德爾站在那裡。

「你好喲,」他說,「身體好了嗎?」

「我想跟你講幾句話,」威爾德爾說。

「好。我們先讓這位赫爾斯比太太喝一杯茶吧。不,更好的作法是,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他帶頭走出去,兩百碼之外有一間小酒館,名叫「綠樹」,里外卻不見任何一棵植物。打烊時間剛到,老闆正送著下午鎖門前的最後幾位客人。

「你好喲,史提夫。」達爾齊爾叫得出本地半數酒館老闆的名字,了解另外半數酒館的風評。「我們就在你的雅室坐幾分鐘。幫我們倒一杯雙份大麥酒,我想喝蘇格蘭威士忌。小隊長,你最好也來一杯,你看起來一臉獃獃的。喔,幫這位小姐倒一杯柳橙汁。穿制服的員警執勤時不得喝酒!」

老闆雖然嘆氣卻沒有抗命。赫爾斯比太太從停屍間一路哭著走過來,望了酒吧的鏡子一眼後,趕緊由女警陪伴走向洗手間。

「你去停屍間做什麼,小隊長?」達爾齊爾問威爾德爾。

「去看屍體。」

「莎拉曼的屍體?喔,我不知道帕斯卡爾爾派你來辦這個案子。而且,我很確定他說你請了病假。」

「我認識他,」威爾德爾麻木地說,「我今天早上進過局裡,西摩爾跟我說剛發現一具屍體。我起先沒注意聽,後來他說死者就是上個禮拜順手牽羊被他逮到的那個人……」

他沉默下來。達爾齊爾說:「你說你認識他,就是這個意思?」

「不,我在他被逮捕前就認識他了。他是……一個朋友。我一開始還無法相信西摩爾講的話。不過我看了一下冊子,事實就擺在眼前:克里夫特·莎拉曼。我根本沒辦法待在局裡,就在外面晃蕩了一整天,不曉得自己走到了哪裡,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後來竟不知不覺來到這裡。我非得看一下不可。也許是搞錯身份了,也許是……」

他的聲音震動得厲害。達爾齊爾多此一問:「結果,是你的朋友嗎?」

「對,」威爾德爾說,「沒錯。我走出來,看見你的車子開過來,所以在那裡等。」

「你本來是想回局裡找我的,對不對?」達爾齊爾暗示,既想幫忙,又想諷刺。

「我不知道,」威爾德爾淡然說,「我走出來,就看見你。」

達爾齊爾來不及接話,洗手間的門就打開了,赫爾斯比太太補完妝走出來。

「坐著別說話,」達爾齊爾說,「我們待會兒再聊。好了,老太太,喝喝這個吧,心情會舒坦一點。」

老婦人面帶感激,仰頭喝下半杯。

「我早就知道他不會有好下場,」她突然說,虛飾的上流口音已經消失。「可是,即使是做了最瘋狂的夢,我也想不到會是這種結局。」

「不會有好下場,這話怎麼講?」達爾齊爾問。

她又喝了一口,然後說:「克里夫特從小就很野,跟他爸爸理查德一樣。從我女兒瓊妮跟他交往的第一天起,我就不喜歡他。只是,孩子總是看不清,不是嗎?不喜歡他,不全然是因為他的膚色——當然那也不是加分——我對他們沒有成見,真的。不過膚色不一樣,相處起來總是比較辛苦,對不對?」

「膚色?你的女婿是……」

「黑人。不是像黑炭那麼黑,而是深褐色,比克里夫特還黑很多。克里夫特生得這樣算是上帝保佑,他只是有點像被太陽晒黑了,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義大利人或是馬爾他人——呃,你也看過他了。不過他爸爸理查德,外表的皮膚是黑色,可能連心都黑……」

她停下來,似乎對這種戲劇式的誇張敘事感到不安,然而之後又點點頭,彷彿想證實自己沒有說錯。

「黑……」達爾齊爾提示著。

「其實他也不都是那個樣子,他有時候很能逗人笑,而且也懂的花錢享受,不然我女兒怎麼會看上他,對不對?不過他這人很在意別人是不是看扁他,常會打架鬧事,你們了解我的意思嗎?」

「是因為膚色的關係嗎?」

「嗯,那也是。不過另外還有一些原因。他從小生長在孤兒院,好像在中部南安頓英哈姆林之類的地方。有時候啤酒灌了下去,越喝心情越糟,他就會講出來。他認為他母親是白人,或者爸爸是白人吧,生出他之後發現是黑人,所以把他丟在孤兒院。總而言之,他跟我女兒相處得還算融洽,然後不小心懷孕生下了克里夫特。本來我女兒想墮胎,不過理查德不準。兩人就這樣打混過日子。理查德經常不在家,可能這樣對他們反而好。他去西部上班,在旅館之類的地方提行李、看門,有時候噹噹酒保,所以時常就在當地住下來,上班比較方便。我女兒就走她自己的路,十分低調就是了。後來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不過在我覺得就像是昨天一樣。她跟一個朋友出去,朋友喝了太多,在疏運道上發生車禍,結果……」

淚水又撲簌簌流下來,但是這一次她取出小鏡子與紙手帕,在源頭處就控制住災情。

「這事對理查德的打擊好大,這我必須說句公道話,他幾近崩潰。他跟克里夫特繼續在原來的公寓住了一陣子,那時克里夫特大概九歲。後來有一天,他來找我,問我能不能幫忙。說兒福局的人常去啰嗦他兒子的事,說他沒辦法好好照顧兒子。以理查德那樣的工作,要照顧小孩的確困難,不過他意志堅決,不願意讓兒子被帶走。他自己就是被爸媽丟進孤兒院,他絕不讓兒子跟他一樣。單憑這一點,你不能不稱讚他吧?而且克里夫特畢竟是我外孫,我又能怎麼辦?我那時候在乾洗店上全天班,可是理查德說上全天班照顧不了小孩,所以問我能不能改上半天班,少掉的薪水他會貼補。我是覺得不太好,不過還是答應下來。憑心而論,理查德補貼給我的錢雖然來得不太準時,不過每個月最後總會拿來,而且手頭寬的時候還會多給一點。克里夫特的衣服和雜費也都由他負責,所以我沒有怨言。」

「理查德有沒有跟你們一起住?」達爾齊爾說。

他知道這話一講下去就像跑馬拉松,沒有捷徑可跑。

「有些時候。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他經常在外地工作。而且他的心也定不下來,不喜歡老待在同一個地方。另外,我認為他經常惹點小麻煩,不一直搬家不行。只是那時候他怎麼搬都不出倫敦,幾乎一個禮拜來一通電話,不然也會寄明信片問好,很少連續三、四個禮拜都見不到人影。他把克里夫特都寵壞了,不過我也注意到,每次他一回家住個一兩天以上,克里夫特就會變得比較聽話。」

「你自己跟孫子相處得怎樣?」達爾齊爾問。

「還好,」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至少在他上初中之前吧。我就不拐彎抹角了,在他進入青春期以後,我已經管不動他了。他交了壞朋友——不過我猜他們的媽媽也都這樣說吧。他也常被警察抓去,都只是小事,不過也夠我擔心了。我很快就做出了決定,等他一滿十六歲,高中一畢業,我就不帶他了。他可以搬出去跟他爸爸一起住。我很疼他,你了解,只是對我來說已經太吃力了。我已不再年輕,希望過平靜一點的生活。」

「胡扯,」達爾齊爾獻殷勤,「我敢打賭,你骨頭雖老,精神還很有活力。」

「何以見得呢?」她看著他說,像是在打量他。

達爾齊爾咧嘴笑笑,說:「以後再聊吧。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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