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來自地道的人聲 第八章

對威爾德爾來說,今天是很詭異的一天。罪惡感與快樂的感覺在他腦海里進行拳擊爭霸戰。早上,快樂領先了一分。克里夫特很安份,坐在家裡喝喝咖啡,聽聽電台播放的熱門歌曲,隨便找話題東聊西聊。威爾德爾坐著、看著、聽著,明了到這幾年來自己有多寂寞,傷感的幾乎要自責起來。

進入午後,罪惡感開始反攻,因為克里夫特開始坐不住,心情也變差,嘀咕說待在房子里好悶,他們為什麼不能出門?威爾德爾說他不常打電話請病假,過去只請過兩次,而且是真的生病,所以不能隨便出去遛達。可能會有同事打電話來,出門或許會被同事撞見。但是克里夫特想出門的話,可以儘管出去。

讓他失望的是,克里夫特爽快地出了門,威爾德爾孤獨了一個多小時之後,輪到他自己也坐不住。然而到了五點左右,克里夫特回來了,既活潑又熱情,迅速化解了激蕩威爾德爾內心的疑慮,兩人又回到床上。時間到了六點半,克里夫特下床,說他會去張羅晚餐。但這讓他勢必又要出門一趟,所以威爾德爾聽見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響,繼續躺了十五分鐘,然後起床,決定泡個澡。

泡了很久,正開始擔心,這時又傳來門打開的聲音。不久後克里夫特高喊,再過五分鐘晚餐就要上桌了,動作快一點行嗎?

威爾德爾還是慢慢來,因為他在自己家裡不喜歡被呼來喚去。他套上克里夫特住進來當晚借去裹身的那條浴袍,走進客廳,看見桌上擺滿了豐盛的中國餐館外帶美食。他不太喜歡吃中國菜,但是他強迫自己微笑,表示感激。然而,他發覺空氣中除了油味、佐料、醬油的濃鬱氣息之外,另外還有一種氣味。他望向盤腿坐在地上的克里夫特,看著他隨性的姿態,一臉沾沾自喜的傻樣。他正在吞雲吐霧,但抽的並不是香煙。

威爾德爾正待開口,門鈴響了。

他沒有考慮可能的後果就過去開門,所以也來不及對克里夫特說話。

「過來探病羅,」帕斯卡爾爾說。「糟糕,該不會害你下床了吧?」

帕斯卡爾爾似乎把浴袍當成睡袍了。接著,他探探頭,看見客廳擺了一桌佳肴。

「太好了,胃口已經恢複了,」他說,「身體狀況怎樣?」

「很好,」威爾德爾說,「謝謝,我明天就回去上班。」

急著回家的帕斯卡爾爾早就想好了一堆借口,但一聽威爾德爾居然不請他進去坐坐,不禁興起一陣莫名的失望。帕斯卡爾爾並不喜歡閑聊,但這時卻動了孩子氣,一心想拖延離開的時間。

「那就好,」他說,「太棒了。我們最近忙翻天了,老樣子。那具義大利屍體。越查下去越有意思了。如果你覺得那樣還不夠看,我告訴你,瓦特莫斯副局長終於發癲了。你銷假回去的時候,最好別塗太多刮鬍爽膚水!他認定刑事局裡的人都是歡樂高敦斯 ,決心用鼻子嗅出到底是誰!」

他表演嗅東嗅西的動作來強調——但話說回來,他也不是全然在表演。

「這話什麼意思?」威爾德爾說。

「沒什麼,只是副局長在胡思亂想。你也知道他們腦袋裡都在想什麼,就是最近委員會要開始面試局長的人選,他擔心局裡出了事會影響他的前途罷了。好了,威爾兄弟,我就不妨礙你吃晚餐了,味道聞起來很……很有異國風味。保重了,明天早上見。」

帕斯卡爾爾告辭後跑步下樓,腦子也跟著運轉。威爾德爾既然披著浴袍,那是誰去買外帶的中華大餐呢?

此外,中國餐點什麼時候開始拿大麻當佐料了?

他甩甩頭,拋開這些問題,專註心神跨進自家的門檻,以免迎面撲上來的是老婆煮給他的豬排餐。

威爾德爾關門後回客廳。

「是朋友嗎?」克里夫特問。「為什麼不請他進來坐?」

威爾德爾走向前去,一把扯下克里夫特夾在手指間的大麻煙,扔進壁爐里。剛才他看見了帕斯卡爾爾的表情,突然對未來心生惶恐。

「不准你在這裡亂抽東西,」他說。

「什麼?為什麼不行?擔心被警察臨檢嗎?」

威爾德爾假裝沒聽見,只是說:「昨天晚上,你說你想跟報社爆我的料。」

「有嗎?從你現在的反應看來,我慘了,」克里夫特不在意的說。

「你打給報社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麼,你再講一遍。」

「為什麼?有那麼重要嗎?昨天晚上你自己說沒關係,怎麼現在又變了?」

問題就出在帕斯卡爾爾隨口拿蘇格蘭民俗舞蹈開玩笑,使得威爾德爾明了到即將面對的處境。在雄赳赳的警察圈子裡,他的悲劇一定會淪為同事們茶餘飯後的八卦。如果連帕斯卡爾爾都認為同志警察很好笑,像達爾齊爾那樣的怪胎又會做何反應?另外,為什麼副局長對同性戀會有興趣?

恐慌如山雨欲來,他感覺得到,也深知硬壓下去沒有好處。曾經,依仗莫利斯的力量再聯合自己的力量,他覺得有信心面對這個世界,甚至戰勝它。如今那種感覺已經消失了,莫利斯的力量證明只是幻影一場,而眼前這個小孩,卻甚至連支持的幻影也無法給他。

「再講一遍,」他催促道,「我有必要知道。」

「為什麼?你有什麼必要知道?你信不過我嗎?」克里夫特質問,怒氣正在上升。

威爾德爾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想再吵架。也或許他想。

他輕聲說:「我只是有必要知道。看樣子有人向局裡傳了話,我想確定一下內容是什麼,就這麼簡單。」

「喔,就這麼簡單?」克里夫特學舌。「以便決定怎麼見招拆招,對不對?以便決定怎麼繼續一輩子當他媽的偽君子,對不對?麥克,你的問題出在哪裡,我告訴你好了。你跟異性戀那些豬混了太久,想法也開始變得跟他們一樣,相信他們的想法才是對的,同性戀真的又下流又奇怪。你明明知道身為同性戀是身不由己,卻又希望自己能控制它。就像長了痔瘡根本是沒辦法的事,你卻硬是希望自己沒長。」

克里夫特驟然歇口,彷彿擔心這話會激怒威爾德爾。也許,如果威爾德爾也保持緘默,兩人還有停戰的機會,讓脆弱的寧靜發展成穩固的和平。然而,壓抑過久對人所產生的損傷,和任何形式的放縱同樣傷身。

「所以那就是我的問題所在,是不是?」威爾德爾的溫柔難掩蠻橫。「那你呢,克里夫特,你的問題出在哪裡?說不定你給我的第一印象才是正確的,說不定你真的是個下流的小癟三,來北部只是為了要敲詐我,只是事到臨頭又膽小起來。說不定你說你老爸失蹤了也是堆鬼話。說不定莫利斯說對了,你是個小偷、男妓……」

克里夫特跳了起來,臉上因憤怒與痛苦而抽動著。

「好!」他嘶喊,「莫哥罵你也罵對了!他說你是個控制狂,什麼事都得依你的意思不可!他說你他媽的太可悲了,你果然是!看看你自己,麥克,你已經死了,你難道不知道?從頭到腳都一樣,死了。哇,不得了,我竟然跟死豬嘿咻!你應該被人叉上大餐盤,在你嘴巴里塞顆柳丁!」

盛怒之下說出這種話,連他自己也驚嚇得停口。

「你最好給我滾,」威爾德爾說,「快滾。」

「什麼?不起訴,不威脅?」克里夫特想說得輕鬆不在意,卻不甚成功。

「你愛說謊、愛騙人、愛偷東西。我該拿哪一點來威脅你?還不快滾出我的視線。」

克里夫特·莎拉曼走向門口,向後望了一眼,說了一句聽不見的話,然後離去。

威爾德爾僵立在桌邊,低頭看著一盤盤逐漸凝結的餐點。他的腦殼裡出現一個尖叫聲,叫他扯下桌布,把整桌菜肴摔到地上。他不予理會。自製最重要。他深呼吸了三次,讓波浪般穩定的呼吸節奏淹沒聲聲催促的尖叫。

他停止呼吸。一片安靜。

接著,尖叫聲又起,這次震動了整片頭蓋骨,叫得他抓住桌布,猛然一拉,整桌中國菜飛向客廳另一邊,順著牆壁流下來,有如肚皮爆裂後撒了一牆的鮮血與內臟。

他走進卧房,對著鏡子看,大驚失色。他曾經痛恨自己的長相,後來經過多年的自製與偽裝,他認為長得這樣算是福氣,因為那是一張為需要面具的人所具備的面具。

現在他更加痛恨自己的長相了。

他剝開浴袍扔向一旁,胡亂穿上衣服,幾分鐘後出門,踏向秋天傍晚的金橙色夕陽。

翌日清晨,一名農場工人發現了克里夫特·莎拉曼的屍首。埋葬他的淺坑不比野兔挖的洞窟來得深,上面是一叢長著山楂、黑刺李與赤楊的舊樹籬,周身纏繞著藤蔓,點綴著珍珠色澤的歐洲野薔薇。童稚的臉孔撒上了初秋的首批落葉,不知是兇手或者夜風所為。農場工人撥開枯葉之後,鮮艷的紅黃色就印在瘀青、破碎的臉孔上,更凄慘的是,他穿的鮮艷T恤上,從左到右出現了一道無疑是輪胎的痕迹。車輪壓垮了克里夫特的胸腔。

高高的樹上,一隻英國畫眉啾啾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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