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來自地道的人聲 第五章

海摩旅館原本是家供膳食的寄宿處,位於一條安靜的郊區街上。而後,街道兩旁建於二十世紀初的宏偉排屋,逐漸被海摩旅館所影響,環境有了改變,只是當同一條街上的住戶發現不對勁時已經太遲了。突然間,幾乎是在一夕之間,「旅館」二字的木製招牌塗上了泡菜黃的油漆,全世界都看得出這隻怪獸已經失去控制,這個地段的民宅行情從此開始走下坡,居民無不急著拋售地產,卻也因為他們的急躁及群起跟進,而助長了大家最擔心的房價暴跌。

這條街的轉角有家小酒館,遇到客滿時,吃不到東西的酒客只好走向遠處的大街,或到炸魚薯條酒吧找食物去。如今海摩旅館人來人往,毗鄰區域的各式住戶不斷增加,最後,一家印度人開的烤爐食品外帶店,加上另一家炸魚薯條酒吧兼錄影帶出租店,聯手攻陷此區,這高聳雄立的愛德華風格住宅區,自此淪落為八〇年代暗淡的商業區。

老闆博德先生其實頭髮長得非常茂盛 。他明白表示,他之所以報警並不是因為他篤信維護治安人人有責,而是堅信旅館老闆有權獲得應有的報償。

「他欠了我兩個禮拜的住宿費,」他陳述道。「兩個禮拜!你說我那個白痴櫃檯到底在想什麼?我非宰了她不可,一定得宰了她!」

所謂白痴櫃檯說穿了就是博德太太,她顯然覺得認為龐亭先生風度翩翩,值得信賴。

西摩爾忙著從房間採集指紋,帕斯卡爾爾則向老闆詢問班恩德勒依的事,比如他投宿的經過。班恩德勒依的話不多,不喜歡張揚私事,只提過他是生意人,幫倫敦一家小公司來北部開設販賣據點。沒有訪客。只從旅館的公用電話打過兩三通電話,而一直到上星期五之前,都沒有人打電話找他。但是到了星期五下午,連續來了三、四通,而且當天晚上,有個人親自來旅館找龐亭先生。

這人年齡多大?很難說。蠻年輕的,二、三十歲吧,很懂得保養的話,也可能是四十幾歲。穿了厚厚好幾層的衣服;不,當天晚上不冷,不是嗎?那天的白天很晴朗,只是後來有點要下雨的樣子。頭髮,偏棕色,有點淡。中等身高。口音,不是約克郡的口音,大概是南方人吧,或者是蘇格蘭的上流人士。

帕斯卡爾爾問到最後死心了。西摩爾採集了幾枚指紋過來。博德顯然認為警方發現屍體的時候,應該先搜搜他的口袋,以便找出他的錢來付清住宿費,因此越回答越不耐煩。帕斯卡爾爾冷冷地想,這旅館有多久沒接受消防隊的安檢,當地警察又多久沒來檢查住宿登記簿了?

最後他們打道回府。離開里茲的邊界進入中約克的時候,帕斯卡爾爾竟興起了一種歸鄉的奇妙感受。

天啊,我還真是變老了!他沉思著。再老下去,我連達爾齊爾也會想念了。

回到局裡,兩人比對了指紋,發現在海摩旅館客房採集到的一枚指紋與死者符合。達爾齊爾去參加扶輪社的餐會還沒回來,所以帕斯卡爾爾擬好了一份報告,放在那胖子的桌子上,然後帶西摩爾前去特洛伊莊園。

「這案子實在挺妙的,」兩人離開市區後,西摩爾有感而發。

「怎麼說?」帕斯卡爾爾鼓勵他說下去。他對西摩爾的資質還算寄予厚望。

「這個叫班恩德勒依的傢伙,自稱是大家認為死在戰場上的亞歷山大·霍爾比,現在倒真的被一枝舊式德國手槍的舊子彈給打死。」

帕斯卡爾爾嘆口氣說:「就這樣嗎?如果你只能推敲到這裡,最好還是別幹警探了,繼續去跳你的鬥牛舞比較有前途。」

這樣損人!西摩爾傷了心,沉著臉。在女友的調教之下,他已經從迪斯科轉進交際舞,也習慣同事笑他襪子上縫亮片或披上飄逸的絹綢了。但是帕斯卡爾爾鮮少跟著大家開那種拙劣的玩笑。然而,西摩爾具有寬大為懷的本性,當車子開到特洛伊莊園的時候,他還是不禁興奮的說:「快看!他們養了幾匹馬。」

「驢子才對,」帕斯卡爾爾說。「而且,長了角的那隻其實是山羊。」

對啦,我乾脆連呼吸都省了,西摩爾心想。

在帕斯卡爾爾還沒按鈴之前,門已經打開。

「帕斯卡爾爾先生嗎?」站在門檻裡面的女人說。「契斯克瑞思先生說你會來。」

「你應該是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吧?這位是西摩爾警員。」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伸手和帕斯卡爾爾握手,對西摩爾點一點頭,然後帶兩人進屋裡。

她看起來像貴婦,不像是管家,帕斯卡爾爾心想,但說不定這兩者本來就沒什麼差別。他對這兩類人的認知全來自劇場。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走路的姿態僵硬,上身挺直,頭抬得老高;頭髮灰白而健康,而且梳整優雅,身上穿著深酒紅色的長裙,藍色絲質上衣。乍入門廳的時候,感覺空氣里飄浮著微微的貓狗氣息,但進入寬敞的客廳之後,那種味道已經完全消失。

「請坐。要不要喝點茶?」

茶具的推車已經準備好了,從茶壺冒出的蒸氣可見她是事先泡好的。想必她剛才已經從窗戶看見來人。

「謝謝你,」帕斯卡爾爾說,「屋子整理得十分雅緻。」

「你這樣覺得嗎?」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邊說邊倒茶。「我總覺得這裡像穀倉,但它已經是我的家,也住了好幾年,而且無疑會住到我死去為止,所以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來片牛油司康烤餅如何?」

帕斯卡爾爾搖搖頭,西摩爾則興沖沖地撲過去。

「是啊,」帕斯卡爾爾說,「從你僱主的遺囑內容看來,我想她希望你繼續住下來。」

「除非她的兒子回來了,而且他另有打算,」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裝模作樣的說。

「你是覺得這不可能?我是說,你不像霍爾比夫人那樣,深信他的兒子還沒死?」

「警探,霍爾比夫人是我的僱主。我最初是擔任她的保姆女傭,最後成為她的居家看護。身為女傭時,我學習聽從命令;身為看護後,我懂得保守秘密。」

「但是,身為一個朋友……」

「我從來不算是她的朋友。沒有人會付錢找人當朋友,」她的口氣尖銳。

帕斯卡爾爾喝了茶,記住這句話。他沒有料到會是這種情況。貴朵琳·霍爾比有錢、勢利,是個種族主義者,照理說應該是個人見人怕的女人,但令人意外的是,她的居家看護居然一點也不乖順謙虛。

他繼續問下去:「你是說,霍爾比夫人對你們之間的……呃,階級差距很敏感?」

「霍爾比夫人對她和很多親戚間的階級差距也很敏感,」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生氣地說。「她最瞧不起的就是她的丈夫。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說的。你知道,這不是傲慢不傲慢的問題,比較像是她堅信某種宇宙的秩序。」

「有錢人住城堡,窮人住……」

「對,沒錯。上帝創造出來的世界就是這樣,她不覺得有何必要去唱反調。」

「包括白人至上的觀念吧,我猜。」帕斯卡爾爾說,他回想起遺產贈與的對象包括女帝會。

「嚴格說來,她並不熱衷政治,」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為她辯護,也許是為剛才說了死去僱主的不是而覺得愧疚。「她真的相信,如果上帝把黑人放在落後地區、把白人放在文明世界,那也是祂的旨意。」

「但是,她兒子死去就不算是上帝的旨意?」

「對,她不讓自己相信。我覺得她承受不了那種自責……」

「抱歉,根據你對她的描述,我覺得她應該會找別人來怪罪才對吧?」

「喔,是的。她和霍爾比先生當然是互相怪罪。兒子接受了徵召,人人都看得出他已成為一位士紳,她覺得好光榮。兒子進突擊隊受訓,人人都看得出他成為真正的男人,他也好高興。最後呢,她認為兒子會去冒險是為了討父親的歡心,他則認為她把兒子教得太過軟弱。不過我認為,其實他們夫妻心裡都怪罪自己。為人父母的不都是這樣?即使是最自私、最自我中心的父母也不例外。在暗闃的深夜中,孤零零一人時,你很難逃避事實,不是嗎?我認為霍爾比先生終於學會去面對、承擔,但她卻始終沒有,所以才不肯承認兒子已死的事實。」

西摩爾讓筆記簿在膝蓋上維持平衡狀態,而且顯然覺得那些心理分析不是重點,沒必要空出兩隻滿滿抓著點心的手把它們記錄下來。

「想必你對這件事感觸很深吧,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帕斯卡爾爾說。

「還好,」她否認,然後忽然變得殷勤起來,恢複管家的模樣。「對了,我猜你是來調查《晚報》刊登的那個人吧?」

「你為什麼這樣認為?」帕斯卡爾爾懷疑。

「是契斯克瑞思先生告訴我的啊,」她故意露出氣急敗壞的神情。

帕斯卡爾爾微笑著取出死者的相片遞給她。

「你認得他嗎,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

「不能說百分之百確定,不過這人應該就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