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來自地道的人聲 第四章

就達爾齊爾本人自認非常合理的標準來說,他對威爾德爾是懷疑得有理。不是這個胖子上司不願承認有時心傷的確比心絞痛還痛苦,但對他而言,如果不是國家醫療部可以醫得了的病,他一概不接受部屬以此做為請假的借口。

昨晚在還沒到家之前,威爾德爾仍不確定自己會面對什麼狀況。最有可能是,克里夫特·莎拉曼搶先他一步回家,收拾行李,不告而別。回到家之後,他既感失望又如釋重負,因為看見克里夫特的包包還在上星期六放著的地方。

他仍然無法揣測出克里夫特到底想搞什麼鬼。比方說,克里夫特被押進警察局的時候,為何不爆出他和自己的關係?顯而易見的答案是——即使不是唯一的解答——整件事曝光後便見光死。這一向是意圖勒索的人最擔心的事。此外克里夫特既然不吭聲,會讓威爾德爾索性也選擇沉默,這樣事後就更能證明他牽連其中。

他反覆思索克里夫特各種居心叵測的動機,一直坐到接近午夜,才聽見鑰匙開鎖的聲音。他屏息以待。客廳的門緩緩打開,桌上的檯燈照在克里夫特的臉上,像似詭異的浮雕像。

「你好喲,麥克,」克里夫特說。

威爾德爾沒有搭腔。

「我的東西還沒拿走。」

「還放在原來的地方。」

「嗯。我拿了就走。」

「想搭客運的話,你有的等了!」威爾德爾惡狠狠地說。

「客運?」

「沒錯。什麼一路搭便車,碰巧來到這裡,鬼扯!皮夾里居然還有班車時刻表!」

「你去搜我的皮夾?」克里夫特顯然是真的驚訝。「是啊,我早該料到了!這就是你們受訓練的目的,對不對,當一隻豬。」

「別做攻擊,孩子,」威爾德爾說,「你來這裡的目的不正是為了這個?」

「跟豬住在一起?」

「看看能從我這裡撈到什麼好處。我已經跟莫利斯通過電話了,小朋友。相信我,你的底細我很清楚。」

「你們兩個談和了嗎?讓你們和好,我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克里夫特怯怯的冷笑了一下。「他講了什麼?」

「你想呢?榮譽推薦嗎?」

「當然不是。不過如果他說我是沖著你才來約克郡的,那他就是睜眼說瞎話!你想想嘛,麥克,只憑著他在床上說溜嘴的幾句話,我就大老遠跑到這鄉下地方來勒索一個同志警察?我何苦呢?拜託,倫敦警察局裡的豬哥我認識多了,要真的嗅到我可能威脅到他們,他們老早就派人去希思羅機場抓我,還搜出一屁股的毒品了!可沒人告訴我說,你們鄉下地方的警察會不一樣。」

「不管怎麼說,主動打電話給我的人是你,」威爾德爾說,論點的力量愈顯薄弱,讓他幾乎反攻為守。

「我覺得無依無靠,」克里夫特說,「我是說,來到了這裡,我發覺一個人也不認識。據我所知,這邊的人仍舊會對同性戀處以私刑咧。我想找一個友善的本地人,而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話幾乎說動了威爾德爾,但威爾德爾同時警覺到是自己想要接受對方的說法,這一來,反而又強化了本身的疑心。

「非常感人,」他說。「所以,是什麼風把你吹來陽光普照的約克郡?來幫莫哥捎口信嗎?」

「你聽好,」克里夫特說,「先提到約克郡的人不是莫哥,而是我。我先講到了,他才提到你的事。是我先提到的,不是其他人,懂了沒?」

「喔,是嗎?你幹嘛沒事提到約克郡?」威爾德爾冷笑。

克里夫特遲疑了片刻,然後深吸一口氣,開始說明原委。

「莫哥問了幾次我家人的事,但我覺得他並不是真的有興趣知道。那只是隨便聊聊,當你在……你應該知道,總之,我跟他說,我跟外婆住在達利奇,我媽媽幾年前死了,所以一手帶大我的人是外婆。生活費是老爸出的,他是儘力而為啦,而且也會盡量找時間過來住幾天。但因為他在西部工作,有時候在俱樂部有時候在旅館,必須住在那邊,所以不能想來就來。然後大概在三年前,他跑掉了。他嘛,有時候會失蹤一下。他寄來了一張明信片。每次他失蹤,都會寄給我一張明信片,讓我知道下個禮拜不會見到他,然後他會再寄來一張,說他什麼時候會再回家。只不過,這一次我只接到一張,從這裡、這個鎮上寄出的,然後就再沒有消息。我是這樣告訴莫哥的,所以他才說他以前住過這裡,然後開始跟我提到你的事。他對我講的話根本不可能有興趣,對不對?他何必有興趣?所以我就不提了,專心聽他講些跟警察嘿咻的妙事羅。」

威爾德爾忍下心中的痛,只是冷冷地說:「所以,你決定前來這裡找爸爸?在三年之後?就這麼簡單?」

「對,就這樣!」克里夫特的口氣很沖。

「你說的明信片,你還留著嗎?」

「我本來有留著,」克里夫特看起來很頹喪,「不過我一定是離開的時候,把它忘在莫哥家了。」

「非常粗心。不過話說回來,你本來就很粗心,對不對?不在乎弄丟自己的東西,更不在乎弄丟別人的東西。」

「什麼意思?」

「莫利斯說你偷了他的東西,」威爾德爾說。

「騙人的賤屄!除了他該還我的東西,我一樣也沒拿!」

「該還你的?什麼是該還你的?」

「我們分擔生活開銷,就是那之類的啊。既然分開了,就該還我。」

「歪理,」威爾德爾說,「小子,快講實話。」

「我們吵了一架,」克里夫特鬱悶的說,「我帶了人回他那裡。我以為他那天晚上不會回家,沒想到他突然就回來了。他氣壞了,把我趕出來。隔天,我趁他去上班的時候回去拿我的東西,就像我剛才講的,我拿走屬於我的那部分。」

「然後你決定來這裡尋找失蹤三年的老爸?」威爾德爾語帶嘲諷。

「沒錯!」克里夫特勃然大怒。「所以我才決定北上。我以前就想這麼做,只是遲遲沒有行動。你呢?難道你從來沒有暫時擱下一件事,之後卻一直拖延下去沒處理?」

當然有,威爾德爾心想,有,我有。

他說:「來這裡之後,你是打算怎麼做?東走西走,然後看看哪一天會突然撞到你老爸?」

「媽的,怎麼不可能?」克里夫特大聲說。「我不知道這地方會這麼大,而且他的外表很顯眼啊。」

「很顯眼?」

「是啊,很顯眼,他是黑人。我是說,他不像我這樣只是有點黑,他是真正的黑人,所以我想……」

「你以為北方全是些小村落,小孩看見黑人會跟著到處走,兩眼盯住人家,好像他們是從月球上掉下來的?」

「不是啦,別傻了,」克里夫特說得不太具有說服力。

「你用過什麼方式找他?」

威爾德爾問,他對克里夫特的說法一概不信。

「媽的,我能怎麼找?去問警察嗎?」

「有何不可?你到這裡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找警察啊。」

克里夫特突然悶笑起來。

「說也奇怪,我怎麼沒這樣想過。」他說。「我只是翻翻電話簿,打給幾個姓莎拉曼的人,看看會不會碰到親戚。我覺得我爸應該是北部人。可惜運氣不佳。所以我才想到要幫自己做廣告。」

「做廣告?」

「對,讓我的名字登在報紙上。因為我心想,如果他還在這裡,可能會看見。」

威爾德爾眼睛睜得好大,不敢置信。

「你是說,所以你才故意去順手牽羊,以便被逮捕?」

他回想起西摩爾的敘述。西摩爾說克里夫特偷東西的動作像在野地采黑莓。

「對,而且……」

「而且什麼?快講,我已經至少有半秒鐘沒聽到鬼話連篇了。」

這話再次點燃克里夫特的怒火。

「因為你啦!」他吶喊。「因為你那天晚上講的話。你講得很明白,說我只是要來撈錢,所以我想,那就讓你見識一下我……」

「見識什麼?」威爾德爾質問。「讓我見光死,對不對?」

「我不知道,」克里夫特的怒氣漸消。「反正,我大概是把你當成我爸了吧。我也不曉得……不管了,我最後還是沒揭穿你吧?我本來有機會的,可是我什麼也沒講,不是嗎?」

他站在威爾德爾面前,神情既叛逆又害怕。

威爾德爾覺得自己的心情愈加迷惘。克里夫特講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假?真假虛實中又有多少夾雜不清的部分?

威爾德爾說:「我是應該說點什麼的。」

「別那麼傻了,」克里夫特是真心訝異。「幹嘛一定得說什麼?說出來的話,只有損失,沒有好處嘛。」停頓片刻之後,他又狡猾地說:「我敢打賭,你一定被我嚇得屁滾尿流了吧。」

威爾德爾慢慢點頭:「你要這樣說也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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