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來自地道的人聲 第二章

這星期的天氣是典型九月的晴時多雲偶陣雨,和四月一樣不穩定,卻比四月更讓人心神不寧。日正當中的時候熱得像盛夏,夜半時分則冷得可結霜。市區的行道樹影,陽光普照時傾垂而靜止,夜深半月高懸後,則開始飄搖蠢動。

克里夫特·莎拉曼在拘留所度過三晚,於星期二上午出庭應訊。他唯一可以留給警方的住家地址是祖母位於倫敦東達利奇的公寓,但他已至少三年沒有固定住在那裡。問他住哪裡,他說他搭便車全國走透透,過著流浪漢的生活。西摩爾不相信。因為他外表不像遊民,身上也沒有臭味。但是這一點還不值得西摩爾動用橡膠警棍。

長久以來受盡煎熬的威爾德爾進入了另一個階段。他不再等待東窗事發——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他現在等待的是一個聲音——克里夫特的?或是瓦特莫斯的?甚或是他自己的?——等待一聲令下,讓他的黑色喜劇進入下一幕。他覺得自己終於明了了「黑色喜劇」的真諦。這出黑色喜劇是,一個男人赤裸無助地站在聚光燈下,只感覺得到——而不是聽到——陰暗周遭響起接二連三的惡毒嘲笑。

他知道,早在一開始西摩爾將克里夫特押進警局時,他就該立刻主動坦承。但他卻一直等著讓克里夫特先吐露。他現在知道了,他這一輩子都在等別人先開口。等待是他的專長,沒有人有能耐再傳授他等待的技巧。

年輕、進取、神經並不遲鈍的西摩爾押了犯人凱旋而歸,長官威爾德爾卻一副興趣缺缺,讓他覺得很受傷。

「我知道這小子或許只是初次犯案,因為他偷東西的手法太生疏了,任何人一眼就看得到……」西摩爾在舞池上說。

貝娜黛打斷他:「你當時可沒看到。」

「我眼睛又不是長在背後!」

「也沒有長在前面。你怎麼跳進桌子中間了?還是你等一下有什麼神奇舞步要秀給大家看?」

「對不起,」西摩爾說著把她帶回舞池範圍之內。「我的意思是,沒錯,他可能不屬於我們想抓的扒竊集團。扒竊集團才不會找個這麼沒用的貨色。但不管如何,他被逮著了,被『我』逮著了,它可以證明我這一個禮拜花費的心血。可是威爾德爾甚至沒看他第二眼,從頭到尾讓我自己一個人做筆錄。」

「噢,你好可憐喲,」貝娜黛奚落他。「倒退!倒退啦!我們是在跳舞,不是在行軍!」

站上法庭的證人席舉證時,西摩爾發現威爾德爾至少還紆尊降貴出現了,就站在最後面的門邊,遠遠看去,好像是印地安人用戰斧在圖騰柱上雕刻出來的神秘圖案。

克里夫特坦承一時衝動而誤觸法網,自稱以前從未做過這種事,他全心悔恨。

西摩爾也證實克里夫特沒有前科,庭吏小聲對地方法官講了一句話,法官點頭贊同。最後宣讀判決,法官念及克里夫特是初犯,從輕量刑。儘管法院無權逼迫被告坐火車離開本地,卻也強烈建議他儘早回返倫敦。

西摩爾向法庭後面瞟了一眼,發現威爾德爾已經離開。

可惡!他心想。不管那個臭臉王八蛋怎麼想,這功勞還是要算在我的考績表上!

班恩德勒依那樁兇殺案仍然處於搜證的階段。艾登·契斯克瑞思律師明確指證其身份無誤;屍體呢,當初為了檢查病理原因被驗屍官切成了幾大塊,如今又為了讓最後會出面埋葬它的人而縫回原狀。致命傷確認是出自魯格的八厘米手槍,雖然一槍斃命,但威力其實不強,彈道專家研判,子彈製造的年代應該很早,保存也不夠好。

「像這類的八厘米手槍,很受大戰紀念品收藏家的喜好,包括第一次大戰和第二次大戰在內。有可能是某個白痴從歐洲買回來,用裡面原有的子彈開槍。」專家猜測。

驗屍報告中的幾點證據可能有助案情:死者遇害前的幾個小時曾經性交過,身受槍傷之後並未立即氣絕身亡,至少過了三十分鐘後才斷氣。死者年約六十,健康狀況大致良好,至少二十五年前曾經身受嚴重槍傷,胸腹有多處線形的疤痕,加害的武器可能是機關槍。此外,死者的左臀部有個明顯的小胎記,形狀近似楓葉。

達爾齊爾主任這邊也查到,死者亞列山卓·班恩德勒依是佛羅倫斯居民,於八月二十八日從比薩搭機入境,在觀光業界頗為知名,是一位個人導遊,並為人代辦住宿。早在上星期五下午,達爾齊爾就應契斯克瑞思律師的要求,私下調查上述資料。不過不知情的人,仍然為他的超高效率讚賞不已。

可惜的是,這份衝勁卻沒有延續到星期二晚上,因為警方沒有進一步查出班恩德勒依入境英國後去了哪裡或做了什麼事。他駕駛的舊車並沒有任何交通部的安檢證明;追溯到上一位車主,是哈德斯菲的一位教師。他在一年半前想換一輛二手卡蒂納,以這輛車作為質押。如果有心追查的話,在查遍了汽車交換商、廢鐵商、以及汽車拍賣場之後,最後一定查得出班恩德勒依花了一百英鎊買了這輛舊車。但是刑事局現在比較有興趣調查較為接近核心、較有破案希望的線索。

由普通警察單位協助破案,這種現象並非罕見。但這一次出現的方式卻非比尋常。

你很難不看到海克托警員,卻很容易對他看走眼。他是個大外八,走在人行道上步伐蹣跚,兩百多公分的身高駝背至不足一百八,一顆頭放在尖突的肩胛骨間看來只剩半顆,所以外表比較不像執法人員,反而像個被服裝設計師欺騙而被迫參加舞會的人。

然而,今晚他的步伐快捷,眼睛有神,很容易讓人誤解他智商不低。他的五官也挺會騙人,因為他的表情痛苦專註,一如佛羅倫斯眾大師筆下的聖者,而且嘴唇一直動來動去,彷彿默念著祈禱文。他其實是在默數陽台的總數。這棟原本風光的維多利亞式連棟房屋,外形已然破敗,有些陽台已經崩塌,不專心的話他數不清楚。他走在奇數的這邊,從號數較大者走向號數較小者。

最後他走到了二十三號,踏上四層階梯,沒有一步踏得蹣跚,最後走進狹窄的長廊,嗅到亞洲的香料味與西方的海產味,然後走上樓梯。

來到二樓的歇腳處,他停下來。認清方位之後,敲一敲三道門中的一道。沒有人應聲,所以他小心打開門,發現是廁所。他選擇另一道門,再敲一次,門立刻打開,門口站著一位身穿睡袍的女人。

「已經禮拜二了嗎?」她的口氣沒有一絲熱情。

她轉身回到屋裡,海克托跟進,輕輕關上門,扣上門閂。等他做完這些動作,女人已經褪下睡袍,躺在床單凌亂的床上,渾身精光,雙腿打開。海克托兩眼緊緊盯著靜躺床上的胴體,手指慌亂,努力快速剝光衣服。最後終於準備就緒,他急忙進擊。

「你不脫下帽子嗎?」女人問。

「什麼?喔,對呵。」

他摘下警盔,一頭栽向躺在床上的肉體,宛如餓男撲向一盤熱騰騰的餐點。兩分鐘之後他酒足飯飽,滾下肉體。

「你這人不喜歡瞎搞,對吧?」女人說。

「我是嗎?」

海克托無法想像「瞎搞」是搞什麼飛機。

「你是。」女人邊說邊開始穿衣服。

三個月前,海克托出現在她門口,自我介紹說是新來的社區警察。她雖然覺得這傢伙長相可笑,卻主動獻身,交換的條件與那位前任警察一樣。三個月以來,雙方合作愉快,沒有人找她麻煩,他一禮拜爽一次。

然而,有些威脅比警察更可怕,但她認為自己也以獻身的方式繳了保護費。以這次來說,危機似乎已經解除,只要她不講出去,自己可能又更安全一點。但她擔心的是,解除危機的人無論是何方神聖,一定仍舊逍遙法外,因此她認為儘管自己所知不多,但儘早報警比較不會有人殺她滅口。

她買了一份星期一的《晚報》。

「你看,」她說,「周末有個人死在警察局外面,這是他的相片。」

發現屍體的地點曾引得當地民眾拍案叫絕。

「喔,對。」海克托拚命想控制拉鏈的機制。「老外。」

說得好像這兩字已道盡這次的案件始末。畢竟海克托在警察局和同事閑聊時,就只得知這麼多情報。

「是老外?不管是不是,我知道他禮拜五晚上來過這裡。」

「這裡?」海克托不敢置信。

「是呀,我說啦,」女人回答。講實話卻被他存疑,她不太高興。「他留下了手提包。」

海克托暫停了動作,手腳歪扭——那種沒辦法一面思考一面拉褲襠拉鏈的人,就會擺出這種姿勢。

「他來這裡做什麼?」他終於問。

「做什麼?你以為他來做什麼?」女人不耐煩地說。「跟你一樣啊,蠢蛋。」

「跟我一樣?」他訝然問。「你是說,你也讓別人做?」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疑問在大腦里堆成兩座無法架橋通行的山峰,最後在縱情遐想之中,臉色剎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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