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來自地道的人聲 第一章

「屍體抬走,切勿抗命;寬恕兇殺案則無異於縱容兇手。」

掌聲與其說是熱切,不如說是客氣。艾蜜麗·帕斯卡爾爾的掌聲長了多數人兩三拍,更多了丈夫幾小節。

中場休息時她說:「你不喜歡嗎?」

「呃,」他說,「以莎士比亞劇來說還算可以,以〈西城故事〉而言就差一大截了!」

「比爾特,少耍嘴皮子。你是鐵了心,不管宗愛琳上演什麼戲碼,你都不想捧場,對不對?」

「正好相反,我相當贊同大愛琳對劇本的詮釋。戲裡的女權主義氣味還不太嚇人,害我窮操心了!總之,莎士比亞想講的就是兩個小孩被老爸老媽搞得七葷八素,對不對?只可惜他一定無法想像茱麗葉的爸媽會長得像瑪姬和丹尼斯,而親王的長相還跟雷根總統沒兩樣!這戲確實有點沉悶,不是嗎?不過既然莫丘修已經死了,說不定後面會好看一些。演莫丘修的那傢伙,只有死掉的時候才顯出活力,我看是因為他演死人最渾然天成吧。」

「比爾特,」艾蜜麗語帶警告意味,「待會兒散場後去參加餐會的時候,你可別成為焦點人物。」

「什麼?我當然不想挨大愛琳的空手道手刀哩。你開什麼玩笑!」

如帕斯卡爾爾所判斷,下半場大有進步,唯獨在羅密歐向藥鋪購買毒藥那幕,悲劇的張力突然瓦解。

藥鋪老闆駝著背,台詞念得吞吞吐吐,才講一句「是誰在叫?」就忘了詞,後台的人提詞後,他念了接下來兩三句,語氣比第一句又加重不少,因此當場穿幫,被觀眾聽出這演員就是剛才扮演莫丘修的人。樓台最上一層坐的主要是學童,有人尖著嗓門說:「拜託,先生,他早就死翹翹了!」

眾人一聽鬨堂爆笑,演員花了一點工夫才止住災情。不過最後幾幕,陰森的氣氛總算製造了高潮。劇組人員謝幕時,帕斯卡爾爾的鼓掌節拍終於與艾蜜麗同步。

帕斯卡爾爾從來沒參加過後台招待會,但他欣賞過很多好萊塢的音樂劇,所以會感到失望也不算意外。宴會的氣氛雖然稱不上是沉悶拘束,卻更說不上是喧囂熱絡。不見香檳飛濺,但該準備的桑斯貝瑞白酒還是一瓶也不缺。牛仔褲與T恤多於晚禮服與頭冠。唯一可媲美好萊塢的是市長夫人。她打扮得就像喜劇女演員瑪格烈·杜芒,頸上戴了好大一串的假珍珠,大小跟他先生掛在身上的市長徽章不相上下。另外一位也像好萊塢人士的是,市議會藝文委員會的主席,他穿了一身燕尾服,嘴巴叼了一根雪茄,臉上長了一對金魚眼,舉止像屋頂上的提琴手置身於小婆婆之島。

然後,第三道好萊塢風產生了,這一次是人聲而非外形。

那聲音高喊:「愛琳寶貝!我們覺得演得太棒了!感人肺腑!忠實逼真!」

帕斯卡爾爾覺得這人此番胡說八道諷刺得太妙,正想轉身鼓掌叫好,卻驚恐的發現講話的人是艾蜜麗。

「親愛的,別瞎說了,我們差點演不下去了。假如那些議員懂得莎士比亞,明天保證把我們的預算砍得一毛不剩。」

這句話說得一針見血,帕斯卡爾爾把視線與掌聲轉向講話的人,發現自己抬頭向上看的人是大愛琳。電視真的沒有誇大她的身高,卻也沒有忠實傳達出她出色的美貌。

「你好像沒還沒見過我丈夫,」艾蜜麗說,「宗愛琳,這位是比爾特。比爾特,這位是宗愛琳。」

「愛琳,你好喲,」帕斯卡爾爾笑得有點笨拙。

「你是警察嗎,親愛的?不說還真看不出來呢。」

「學校教過易容術,」他說。「我其實是緝毒犬。」

他學狗東嗅西嗅。艾蜜麗面露哀苦狀。宗愛琳則警覺起來。

「我的那班演員,應該沒有亂抽什麼東西吧?我警告過他們,市議員正在評估我們的錢有沒有花在刀口上,這風火當頭要先忍一忍。」

「大家應該都過得了關,只有市長我不太確定。」帕斯卡爾爾說。

「宗愛琳!宗小姐!別動!」

閃光燈亮了一下,帕斯卡爾爾的視力恢複之後,看見的是《晚報》記者薩姆沃依·魯斯迪烏汀。他的臉拉得很長,如喪考妣。

「這鏡頭一定很棒,」魯斯迪烏汀說,「美女與野獸。宗小姐,想不想對媒體發表看法?我指的是大眾型的媒體。我知道那邊來了一個《衛報》的優秀人才,可惜喝了太多免費的劣酒,已經醉得差不多了。本報是你向真實民眾發言的管道。喔,對了,這位是我的同事亨利·沃蘭德斯。《周日挑戰者》,代表北部之聲。」

「嗨!」宗愛琳走向魯斯迪烏汀身邊的年輕人。「你長得很像勞勃·瑞福,有人跟你講過嗎?」

帕斯卡爾爾心痛了一下,感覺像醋罈子被踢翻了。

魯斯迪烏汀說:「比爾特,今晚休假嗎?我還以為你們那位全能的神會叫你今晚堅守崗位,等著接電話。」

「周末已經泡湯了,我跟他說,如果連這場戲也不讓我看,我老婆不是槍斃我就是槍斃他,而且順序還未必是我先他後。」

「接到很多電話了嗎?講嘛,我們以前不是合作過?」

周五當天,《晚報》刊登了Escort里那位死者的相片,但過了周末,警方卻仍舊查不出死者的身份。根據驗屍報告,死因是一槍命中主動脈後出血過多致死,兇器是九厘米的手槍,可能是舊式的魯格。

帕斯卡爾爾遲疑不語。他離開辦公室之前,只接到一通值得注意的電話,而打電話的人是艾登·契斯克瑞思律師,他堅持要跟達爾齊爾講話。令人驚奇的是,達爾齊爾轉述內容時語氣不帶一絲驚奇。

「律師說,他確定死者是義大利人,名叫亞列山卓·班恩德勒依。這人幾天前才跑進他辦公室,自稱是亞歷山大·霍爾比——就是上禮拜報紙寫的那個無厘頭遺囑的失蹤繼承人。我正要過去帶他去停屍間。」說完後,達爾齊爾狐疑的看著帕斯卡爾爾,低吼說:「好啦,別在那邊咬牙切齒了。你想去接受文化熏陶的話,我怎麼會礙著你?」

「還沒有任何確定的線索,薩姆沃依,」帕斯卡爾爾對魯斯迪烏汀說。

「總有一些吧,啊?」

「大概有吧。如果確定了,我會讓你知道。好了,別聊公事了,我來這裡是想放鬆心情,別再逼我爆料了!」

「這我不敢奢望。倒是你,可別反過來逼問我們那通神秘電話,」魯斯迪烏汀挑釁地說。

「又打來了?」

「一通,禮拜六早上。直接打給里茲那位勞勃·瑞福。我跟你講過了,我們主編認為如果真有其事,這類新聞應該交給《挑戰者》去炒。我猜禮拜六那通電話跟之前的差不多,沒有講姓名,有提到錢,說他也許會再打來,然後就掛電話。」

「就這樣?」

「對,比爾特,就這樣。還有,也別去問沃蘭德斯。記住,你什麼事也不知道。我可不想被大家說成打小報告的!只不過……」

「什麼?」

「呃,上個禮拜,沃蘭德斯過來東問西問的。他的總編艾瑞克·歐吉波依也進來城裡,約了一個人在紳士俱樂部吃午餐——你猜是誰?就是神奇先生,你們敬愛的副局長。所以說,打小報告的說不定多的是。」

「薩姆沃依!」講話的人是宗愛琳。「我剛剛才跟你這位朋友說,我在辦公室里準備了一瓶美酒,就等著媒體大人們享用呢。不過你也可以過來喝一杯。再過半小時怎樣?幫我整治一下我那堆醉醺醺的藝術家吧,帥哥?我應酬得沒空管事了。」

魯斯迪烏汀與沃蘭德斯走開了,宗愛琳才開始要跟艾蜜麗講話,但只講了兩三個字,卻又來了一個人插嘴。帕斯卡爾爾認出這人就是分飾莫丘修與藥鋪老闆兩角的演員,長了一張英俊的白臉。他似乎在舞台以外的地方見過他。

「愛琳,對不起,我演的太爛了,」他直言不諱。

「這點我們的意見倒是一致,親愛的,」宗愛琳說。

她的口氣尖刻銳利。帕斯卡爾爾心想,語言也能傳達手刀的威力。唉,美麗的暴君!面善心惡的妖魔!怒火中燒的他嘆了一口氣,趕緊以咳嗽來掩飾。

「比爾特!艾蜜麗!我這女主人是怎麼當的!快來認識洛爾德尼克·洛馬斯。艾蜜麗和比爾特·帕斯卡爾爾。」

「你好喲,」艾蜜麗說,「我們剛才還在說戲真好看呢,對不對啊,比爾特?」

「喔,對。感人肺腑,忠實逼真。」帕斯卡爾爾說。

「好了啦,別勉強湊出好話稱讚我了,」洛爾德尼克虛弱的笑笑。

「你死得不錯,」帕斯卡爾爾明智地說。

「也對,我死得還可以。」

「洛爾德尼克。」

講話的人聲音很小,帕斯卡爾爾為了尋找發聲所在,不得不把視線從壯觀如喜馬拉雅山的宗愛琳身上移下山腳,看見了一個瘦小的女孩。小粉絲嗎?帕斯卡爾爾納悶著,覺得她長得眼熟。接著他把洛馬斯與這女孩子聯想在一起,回憶起某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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