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來自墳墓的人聲 第十三章

丹尼斯·西摩爾對「牽羊任務」的感覺五味雜陳。在他而言,這項任務既無聊又毫無成果,那也表示,每次他在這處打哈欠的時候,竊賊也正在另一處偷個夠。

然而,這項任務卻讓他得以光明正大在全市最大的商店裡混上半天。這裡是斯特拔百貨,遇到休息時間,他總是坐在餐廳部里貝娜黛·麥可士鐸服務的那個桌子。

「你以後別再來了!」她說。「老巫婆已經拿著計算機跟著我到處走,就認定我偷偷端東西給你。」

「什麼?我冒險執行秘密任務,幫你們老闆省下好幾千塊咧,」西摩爾模仿著她的愛爾蘭口音。

她笑著走開,輕盈的笑顫聲感染得其他常客也跟著微笑。西摩爾有點吃醋,卻也還能忍受。他和貝娜黛已經認識了一年,交往的情況穩定。雖然他屢次想拐貝娜黛上他的床都沒成功,但他很確定他們對彼此的感情都同樣強烈。幸好她喜歡跳舞(真正的舞蹈,她這麼說,不是像你那種搖頭晃腦的野人舞),兩具身體公開且正經八百的貼和扭動,每每讓他感覺非常性感;此外再加上那些親密的擁抱撫摸,汗水淋漓的壁球熱賽以及之後的冷水沖涼,所以至今他才有辦法按捺下欲求不滿的挫折感。

幾分鐘後,她端著滿滿一盤餐點過來,上面是羊排、烤馬鈴薯與熱騰騰的包心菜。

「我不喜歡包心菜,」他抗議。「我要配豌豆。」

「包心菜下面藏了另一塊羊排,」她悄悄說,「豌豆藏得了羊排嗎?」

西摩爾搖搖鮮明如紅蘿蔔的亂髮。貝娜黛也有一頭紅髮,而且色澤更為艷紅,但發量比較稀薄,西摩爾認為那再混上他的基因的話,後代的頭髮一定呈現絕佳組合。

「你是個天才犯罪專家,」他說。「我很高興威爾德爾小隊長明天起就取消這項任務。」

「明天?那我只好再找個偷塞好康的對象羅!」

「最好不要,」他說。「對了,老闆娘的臉色好臭,你最好趕快去幫我端杯啤酒來。我點了好久,你一定是忘記了。」

但貝娜黛突然對打情罵俏失去了興趣,因為她發現西摩爾的背後有些狀況。斯特拔的餐廳部佔據了二樓將近一半,以玻璃牆與購物區隔開,以免陽光照不進來,也可以擋住廚房油煙。這堵玻璃牆掛了各種植物作為裝飾,多數是藤蔓植物。西摩爾把這種裝潢景觀比擬為「亂七八糟的魚缸」。秉持優良的警界傳統,他總是選擇背對這堵牆的座位而面向餐廳的內部。

「怎麼了?」他說,「看見泰山抓著藤蔓盪過來了嗎?」

「不是,」她說,「今天是你最後一天了,對不對?如果抓到人,長官會發獎金嗎?」

「威爾德爾小隊長可能會微笑一下,不過我大概也看不出來。」他說。「為什麼這樣問?」

「那邊有個年輕人猛往自己的袋子里塞東西,好像明天是世界末日似的。」貝娜黛說。

西摩爾馬上轉身,從藤蔓的空隙中窺視。他的正後方是皮件商品的專賣區,陳列著皮夾、皮包、小飾品等等。的確,是有個身穿黃藍格子上衣、牛仔褲、運動鞋的年輕人站在那邊,不斷拿起商品來鑒賞,不喜歡的放回架上,通過審核的就掉進他提在左臂的大塑膠購物袋裡。

「說不定他這個月有很多生日禮物要送,」貝娜黛說。

「也許。」

在兩人的注目之下,年輕人開始快步走過購物區,通過兩個結賬台,卻連一眼也不多看,直往電梯前進。

「沒時間吃羊排了,對不起,」西摩爾說,「我今天晚上過來接你,同樣時間。再見。」

貝娜黛看著他離去。以彪形大漢來說,他的身手算是矯捷。自從她開始教他跳舞后,他的舞蹈功力已經進步了一百倍;當然比不上舞王艾斯戴爾,但當她的舞伴已綽綽有餘。只是,每次她一考慮向父母報告她想嫁給一個新教徒的英格蘭警察,心情就直沉泥炭沼澤深底。

她嘆了一口氣,端起羊排回廚房。兇巴巴的老闆娘擋住她。

「怎麼了?」她問。

「沒付錢就溜掉了,」貝娜黛說,「要不要我去報警?」

比爾特·帕斯卡爾爾在心中踮著腳尖離開了辦公室。若只瞥見他的身影,那不過是表示有個警探已在星期六下午一點完成了這星期的工作,正準備回家,投入家人的懷抱,共渡溫馨的周末。但是他的靈魂,或總之是蘊含人類精髓的那一部分,卻讓他走起路來缺乏自信。他鬼鬼祟祟的偷偷走出去,還一直向後瞄,耳力全開的留意著某個聲音,達爾齊爾的聲音。

那個肥胖子專挑最要命的時刻冒出來。總有一件拖延不得的大事必須商量,也總要去黑公牛酒館討論不可。所以原本一點半要帶艾蜜麗和小玫瑰去吃頓簡便午餐的計畫,常常拖到三點他醉醺醺的跟艾蜜麗大吵一頓後才能開始。

帕斯卡爾爾走到一樓,眼看著前面就是門,打開門之後,停車場和自由便蹴手可及。那個聲音出現了。

「能借句話說說嗎?」

他不情願地轉過頭,鼓起勇氣,預備來次當面回絕——是威爾德爾。他大大鬆了一口氣,像是熱浪襲來的時節下了一場及時雨。

「當然,沒問題。我們邊走邊聊。」他說著繼續往停車場前進。

威爾德爾跟過去,月球表面的五官將內心的煩亂掩飾得很好,正如帕斯卡爾爾也不曾泄漏他鬼祟的心情。這天早上醒來,威爾德爾發現克里夫特已經吃過早餐出門了。然後一整天過去,某個壓抑多年的需求一直困擾著他——他需要找人談談自己。不盡然是探索靈魂、尋求心理輔導之類的,只是渴望敞開心靈一下。戴了一輩子假面具的人,要敞開心靈談何容易?而且,能對誰抒發?選來選去,威爾德爾挑上帕斯卡爾爾,一個同僚,也是長官,憑心而論算不上是好友,但至少在正常世界裡,已是最接近好友的一個人。

「我在想,大概需要半個鐘頭吧……呃,不是去黑公牛……如果你有空的話……是有點私事……」

唉,可惡!帕斯卡爾爾嘆道。他先想到的是,就算等一下他跟艾蜜麗說這次找他的人是威爾德爾而不是達爾齊爾,而且去的小酒館也不是黑公牛,他也不覺得艾蜜麗就會因此比較高興。還有,他實在想不透,像威爾德爾這種堅強如巨岩的男人,怎麼可能變得軟弱如流沙?威爾德爾有個人問題?這話簡直矛盾!老天,威爾德爾是如假包換的維多利亞哥德巨塔啊!

帕斯卡爾爾直覺的興起一陣排斥感,卻對自己的想法既驚訝又羞愧,因此說:「我不能待太久……」

幸好又來了另一個冒失鬼,大喊帕斯卡爾爾的名字。

這人仍不是達爾齊爾,而是卜倫菲小隊長,就是犯規當組頭的那個警察,也是呆板警局生活里的中流砥柱。

「抱歉,插話一下,我只是過來問一下,是不是你們的人把車停在角落?」

帕斯卡爾爾望過去,看見那輛車是一部老舊的綠色Escort。它緊靠圍牆,停在全場人氣最弱的一角,因為隔壁種了一棵高大的栗樹,枝丫探過圍牆上方,黏黏的樹脂滴的滿地都是,停在樹枝上的野鳥也朝下面投彈,所以大家都不願在那邊停車。

「就我所知不是。有哪裡不對嗎?」

「只是覺得奇怪,因為車子一大早就停在那邊。」

兩人站著端詳綠車,心中都想到恐怖分子的汽車炸彈,嘴巴也都沒講出來。

「我們過去看看,」帕斯卡爾爾說。

他向威爾德爾看一眼表達歉意,然後帶頭走向車子,卜倫菲則不甘願地跟在後面。

帕斯卡爾爾並沒讓自己碰到車子,只是在兩英尺外向內觀望。車窗很骯髒,所以很難看見裡面的景象,只隱約看到了方向盤。

這時來了一輛車,猛按喇叭進入停車場,害帕斯卡爾爾與卜倫菲緊張地嚇了一跳。帕斯卡爾爾左看右看,瞧見了咧開嘴笑的西摩爾。

「蠢蛋,」他喃喃罵著,然後把注意力轉回那輛Escort。

「長官,你想該怎麼辦?」卜倫菲問。

帕斯卡爾爾心裡想的是,如果現在不先做些處置,他勢必要在這裡多待一些時間,等會處理的人過來;而這樣一等下去,可能會耗上幾個小時。

他深吸一口氣,將手伸向前方客座的門把,卻打不開車門。那感覺不像是被鎖住,而像是被卡住了。他突然猛拉一下,車門便打開了。

「天啊!」卜倫菲說。「他們現在也送貨到府啦!」

這句話事後想來非常雋永,但當時大家無心品味。

帕斯卡爾爾震驚得無暇他顧,因為他低頭看見車中緩緩掉出一具死屍。

死者是位男性,他看得出屍體已氣絕多時。沒有活人的眼睛會如此茫然渙散,也沒有活人的四肢能蜷縮成這種姿勢。

他湊近去看,死者的上衣有血跡,但他一時判斷不出死者身受什麼外傷。

「什麼也別碰,」他對卜倫菲說,他希望這話是畫蛇添足的交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