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來自墳墓的人聲 第十二章

自稱是亞歷山大·洛馬斯·霍爾比的男人在床上翻了個身。睡在身旁的女人心想,真要命,這雜種居然還要來第三次!無奈人家是花了大錢包下整晚,於是她仍具備專業態度的開始調整四肢,準備接受攻擊。

結果男人只是翻身下床,開始著裝。她立刻起了疑心。雖然兩人談好了包下整晚的價格,但他只預付了一半。

「你要去哪裡?」她質問。

「我跟人有約,」他說,「我會再回來。」

他的英語說得十分標準,但帶有某種腔調,這表示英文並非他的母語。

「約這時間見面,有點太晚了吧?」她說。「現在差不多是半夜吧?」

他套上襯衫,身體側面有一條帶狀的疤痕,以對角線從右肋骨腔延伸到腰部,上面還有幾個小凹洞。她兩手撫摸著疤痕說:「用全民健保去割盲腸,對吧?」

說完她大笑,但他並沒有跟著笑。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回來?」她問。

她並不覺得這人具有危險性。有些男人很自然散發出兇惡的氣息,像是情緒會一觸即發。但她感覺不出這人有這種傾向。然而,世事難料,因此她一手伸向枕頭底下,握住了她預藏在床墊與床頭之間的鉛心棒。為了怕人找麻煩,她每星期二跟一個高瘦的社區警察嘿咻,但那項自保措施在這種時候發揮不了作用,還是要靠自己多加小心。

他這時已經穿好了衣服,來到床邊。她的肌肉緊繃起來。剛才她應該跟著他下床,站著的話也許還打得過對方,現在躺在床上,即使拿了鉛心棒也幾乎毫無招架之力。他伸出一隻手,她準備尖叫反擊。

然而他只是撫摸著她的肩膀說:「別擔心,你會拿到你的錢的。這樣吧,我把手提包留下來給你看管,我一個鐘頭之後就回來,頂多兩個鐘頭。然後我們再來騎海豚。」

一聽到門關上,她立刻跳下床走向窗口,看見他走在下面的街燈下,進了一輛綠色的舊Escort車,他就是開這輛車從酒吧載她回家的。她看著車子駛向無人的街頭,來到大馬路時亮起左轉燈。

她彎腰從床下拉出他的手提包。拉鏈被鎖住了。拿刀硬撬的話應該撬得開,但如果他會回來的話,這樣做可不妥。

卧房傳出了聲響,威爾德爾瞬間清醒,伸手按開床邊的燈。他看見克里夫特站在卧房門口,渾身赤裸,柔和的燈光把他的肌膚染成蜂蜜般的深金色。

「你想幹什麼?」小隊長威爾德爾問,嗓音故意裝得像是半睡半醒。

「我睡不著,」克里夫特鬱卒地說。

「我睡得著。」威爾德爾說。「自己去泡杯可可。」

「你知道嗎,你根本是他媽的笨透了,」克里夫特說。

「你說的對。走的時候順便關門。」

「看在老天的份上,麥克,你到底有什麼毛病?我在那個爛沙發上已經睡了兩個禮拜耶!」

威爾德爾撐起上身。

「你想說什麼,小朋友?『大哥哥,想不想要呀?』對不對?」

「你不想要嗎?我年紀還輕,我有需求啊。你就這麼讓我住下來,我們相處得也很不錯,你不能怪我心裡納悶以後到底會怎麼樣吧?」

威爾德爾用手指搔搔濃密的亂髮。

「我也很納悶,」他疲憊地說。

其實,和莫利斯講過電話之後,他就應該對他下逐客令的。他應該狠狠嚇他一頓,然後塞給他一些錢,送他一張回倫敦的車票。那是個治根不治本的作法,卻至少能爭取一些時間,好讓他慢慢做出決定,在不受外力影響的情況下釐清思緒。這是尊嚴的問題。但他繼而一想:尊嚴?狗屁!他只是借口拖延,其實什麼也不敢做,只想繼續悶在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況中。他已經這樣苟延殘喘了不知多少年。他再次回想起初次聽見克里夫特電話中的聲音時,心中不但震驚,也同時察覺到威脅。然而,當時他不也感到一絲喜悅,心想,也許解脫的一刻終於來臨了?

他注視著克里夫特年輕的胴體,心癢難熬。想不想要啊?克利夫粗言模仿了同志圈的挑逗語,而他的答案其實是「想,當然想!」

怎麼不想?假如他就此掀開被褥,張開雙臂,情況又會有什麼不同?

「麥克,你到底在顧忌什麼?擔心愛滋病嗎?還是想把貞操留給你們局長?」

克里夫特這話壞了事。他就像是經驗不足的警察,原本只要默不作聲就能套出口供,他卻逼問得太急。威爾德爾等待自己的慾火逐漸息去。

「給我聽好,你這個小雜種,」他刻意說得凶暴,「你的底細我早摸清楚了,你在打什麼鬼主意我也全知道。你是個小偷,是個騙子,大概也想勒索我。別裝出一副被誣賴又無辜的模樣,別忘記,我可是太熟悉那種伎倆了。你難道沒想過我會去查嗎?我知道你在倫敦搞過什麼鬼,小朋友。還敢扯什麼鬼話,說一路搭便車,碰巧被載到這裡!小子,你買了客運的車票,終點站就是這裡,而我就是你下手的目標。」

「你真是這樣想?」克里夫特喊叫,「你真是這樣想的?」

「不是想的,我知道這就是事實,」威爾德爾疲憊地說。

「去你的,小隊長,去你的!」

他轉身衝出卧房,用力摔上門。

威爾德爾聆聽了片刻。然後他熄燈,把被單拉到下巴,好久好久才睡去。

尼維斯·瓦特莫斯躺在妻子身旁。她同樣睡不著,因為丈夫失眠擾得她也不得好睡。然而,如果問他為什麼睡不著,大概只會被他罵:「你問個沒完,我睡得著才怪。」

嫁給具有雄心壯志的人是件辛苦的事。在他腦海奔騰翻攪的是規劃與大計,是政策與謀略,是深刻與崇高的願景。所以瓦特莫斯夫人告訴自己,盡量跟以往一樣,把長年的煩躁埋進長年的謙卑里,繼續睡覺。

於此同時,瓦特莫斯滿腦子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自從與歐吉波依吃完午餐之後,他敏銳如雪貂的大腦,一直追著一個狡兔般的疑問跑。

刑事局裡的死玻璃到底是誰?

那天午餐過後,他急回辦公室調出檔案。像他這種中生代的省郡專業人士,多半學了不少時下流行的辭彙,不時搬出來掛在嘴上,以免被人譏笑跟不上時代。然而他的學識與基本道德觀念,卻根植於十八世紀福音教派那種僵化維多利亞社會的舊派思想。某些觀念是永恆不變的真理,其中一個就是,同性戀者最有可能是年輕單身漢,具有文藝傾向,喜歡光顧男女皆宜的髮廊,刮完鬍子後習慣塗抹刺鼻的爽膚水。遍尋刑事局的個人檔案後,他找不到符合這種特徵的警察,只好向書本討教。他的辦公桌後面有個大書架,擺著歷任副局長留下來的警政圖書。他捨不得丟,因為他認為書架滿滿能大幅增加辦公室的「書香」。

他隱約記得其中一本的主題是「性偏差」。找到書之後,他開始翻閱,然後很惶恐的發現,這本書非但沒有為他縮小嫌疑犯的範圍,反而為他打開一個嶄新而恐怖的視野。他驚異的發現,令人景仰的奧斯卡·王爾德竟然結過婚,而且生了兩個兒子。

這表示,他想找的那個狗雜種可能已婚,也可能未婚!

此外,根據書中的說法,這種傾向並不是長大後就能戒掉。所以說,已婚的高階警察也有嫌疑。這麼一來,範圍又擴大了不少。當然,妻子如果知情,勢必不肯屈就於這種丈夫。王爾德的性向曝光之後,夫人就向他要求離婚。所以說,妻子憤而求去的高階刑事警官也可能有嫌疑……

達爾齊爾!啊,求求你,上帝,如果你非賜給我這個重擔,請讓這個人是達爾齊爾吧!

不過瓦特莫斯天生想像力不夠,也缺乏創意。他可以幻想出未來的某些榮景,像是自己婉拒接下局長一職,因為國會的席位比較安穩;或是社民黨籌組聯合政府,他應邀擔任內政大臣。但他怎麼也無法想像,達爾齊爾穿上一襲隨風飄曳的女裝,耳後插了一朵綠色康乃馨……

不過,帕斯卡爾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沒錯,他已婚,生了一個女兒,然而根據他最近閱讀過的書,這種人幾乎肯定是同性戀。而且帕斯卡爾爾的衣著雖然整齊,卻喜歡穿那種亞麻質料的遊獵休閑服,瓦特莫斯平常看了總覺礙眼,現在想了則甚覺可疑。此外,帕斯卡爾爾喜歡看書,看戲,聽音樂,受過大學教育,而且透過妻子仍與學術圈往來密切,還有,每次他走過身邊的時候,不是偶爾會飄出那麼一絲絲山谷百合的清香嗎?

符合得天衣無縫,或者,更確切的說法是,找不出矛盾的證據。瓦特莫斯根本沒有想過矛盾的證據可能是什麼樣子,但憑良心說,他的警察生涯中接過不少匿名電話,但絕大多數到最後都是不了了之。

總之,不要在未來幾天爆發就好!

但他還是得好好觀察帕斯卡爾爾警探。他笑起來的樣子好像有點那個;而且,他走路的時候不也怪怪的……?

就這樣,副局長瓦特莫斯讓腦海盡情翻騰,擔心得睡不著覺。至於這樁疑案的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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