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來自墳墓的人聲 第十一章

「我算做得好嗎?做得對嗎?」

出身長老教會的安德魯斯·古登諾離開旅館後,默問著內心的兩位守護神——狡詐與良知——他們是否能夠認同他與狡猾的沃恩達·埃拔恩斯及粗野的霍爾比所簽訂的協議書。

他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只好回歸現實,把問題收回內心,將心思專註在即將執行的任務上。

他開車向西前進,想去見女帝會的創辦人兼終身會長芙爾金漢夫人。他對女性振興帝國會的了解完全來自於艾登·契斯克瑞思。一提及女帝會,契斯克瑞思那老派的自由主義作風明顯鬆懈了他職業性格上的謹慎態度。

「與其說是邪惡,不如說是可悲,不過還是應該受到譴責,」契斯克瑞思如此描述女帝會。「基本上是一群從殖民地回國的寡婦彼此交流的小圈圈,緬懷印度女傭和印度茶點什麼的。另外有些會員則是像貴朵琳·霍爾比那種土生土長的法西斯派人士。她們的政治主張(如果那也叫政治主張的話),是包偉爾 處理移民問題太過軟弱、南非是人間樂土、快樂又廉價的黑人被敗德的共產黨騙說可以過正常人的日子——她們所謂的共產黨是指工會人士和所有思想左傾的人。」

「會員人數多嗎?」古登諾問。

「人數急速減少,而且沒有新血注入,」契斯克瑞思說,「因為危險的右派分子喜歡用較野蠻的方式來發泄怨氣。依我看,如果芙爾金漢夫人死了,女帝會可能也會跟著解散。」

「解散了的話,霍爾比夫人的遺產會歸誰?」古登諾問。

「你的意思是,動福社可以承繼嗎?」契斯克瑞思笑著說。「這就沒人知道了。芙爾金漢夫人現在好像有一位助理,年輕有活力,姓波茲沃斯,莎拉·波茲沃斯小姐。這樣看來,恐怕女帝會又會產生一批新生代,而且不會像上一代會員那般無力且無效率,畢竟,都有五十幾萬英磅放在口袋了。」

嗯,那就不是他的問題了,古登諾心想。如果幫動福社爭取三分之一遺產的同時,等值的遺產也落入一群右派瘋子的手裡,那他也莫可奈何。

他看見路標寫著尤科里在前方兩英哩。以他對那地方的薄弱認知——就是一片荒野——加上契斯克瑞思給他的訊息,他只能想像馬爾地夫舍的風格,是介於咆哮山莊與希特勒在貝希特斯加登那棟避暑山莊之間。

實際情況卻大大出乎他意料。

尤科里竟然是個車水馬龍、欣欣向榮、市容整齊的市集小鎮,而馬爾地夫舍簡直就像餅乾盒上的風景畫。灰色約克岩石牆,紅瓷磚,彩色玻璃,四周是蓊鬱的英式鄉居庭園,夏末秋初的色彩斑斕。

他踏上走道,拉起門上的獅子頭敲門。

門立刻開啟,一位年近三十的男人站在門口。他比中等身材稍矮,金髮修剪得短而整齊,灰色西裝剪裁合身,裡面是白襯衫與條紋領帶。他以微笑代替詢問,露出均勻強健的白牙——他看起來有點像勞勃·瑞福。

「你好,」古登諾說,「芙爾金漢夫人在家嗎?」

「她在。您是古登諾先生吧?」

「對。」

「她提過你。請進。對了,敝姓沃蘭德斯,亨利·沃蘭德斯。」

古登諾讓沃蘭德斯帶他走進一間會客室,裡面熱乎乎得就像倫敦基尤植物園的熱帶館。開放式的暖爐燃燒著熊熊大火,中央暖氣系統好像也開到最大。

「相當嚇人,對不對?」沃蘭德斯微笑著說。「她說老人的血沸點比較高。對了,她剛去找相片。」

「相片?」

「對。恐怕要聽她遙想往事了。我才讚賞了一下那個頭上戴煤桶的人,她就馬上進去找照片了。」

年輕男子指向壁爐架上的一禎相片,裡面是一位身穿白制服的男人,頭上戴著殖民地總督的羽毛帽。

「那是芙爾金漢先生,對吧?」古登諾詢問。

「我猜是的。你是全民動物福利協會的人,對不對,是過來討論遺囑的?你覺得勝算有多大?」

古登諾並沒有立刻回答,進退維谷的他,正專心致志的在左邊的熊熊烈火與右邊的烘烘暖氣中尋找中間位置。

「對不起,沃蘭德斯先生,」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和芙爾金漢夫人是什麼關係呢?」

那年輕人笑著說:「問的好。你認為我是來爭遺產的?也算對吧。我是《周日挑戰者》的記者,五分鐘之前才到,所以我和芙爾金漢夫人的關係,和你一樣。」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在和夫人討論我們的事之前,我不便先跟你談。還請你包涵。」

「這當然,」沃蘭德斯說。「你跟這個波茲沃斯小姐見過面沒?我來之前打過電話,夫人說除非波茲沃斯小姐在場,否則等於是白來一趟。」

「我也是一樣,」古登諾說,「她還跟我保證說,波茲沃斯小姐會來這裡等。」

他看了一下手錶,同時皺眉。

「對了,沃蘭德斯先生,」古登諾說,「我不了解貴報為何對這事有興趣。你有興趣的是遺囑的內容,還是遺產贈與的對象?」

「等我寫出來,你讀了之後不就知道了?」沃蘭德斯戲譫的說。「啊,她來了。」

門打開,進來的不是一個他想像中的矮小老嫗,而是位個頭相當大的老婦。八十幾年的歲月雖然摧殘了肉體,卻沒有削減它的分量。

「芙爾金漢夫人,這位是全民動物福利協會的古登諾先生,」沃蘭德斯介紹。

「古登諾先生,歡迎光臨。一個下午來了兩位客人,我這老太婆未免太幸運了吧?沃蘭德斯先生和我剛才聊得正開心,我跟他說,他讓我回想起年輕時擔任殖民官的丈夫。很可惜啊,像這樣優秀的青年,竟然再也沒機會進入服務隊了。古登諾先生,你說是不是?」

「什麼服務隊……」

「當然是殖民地服務隊啊!」她的口氣尖銳。「這邊有幾張相片,你可能有興趣看看。啊,當年是多快樂啊,上帝賦予的任務雖然艱辛,但我們那一代的人都樂於承擔,過得多幸福快樂啊,古登諾先生。之後呢,他們改弦易轍,你看看,結果淪落到這種田地。唉,唉,假如他們能善用上帝的恩典記取教訓就好了。知道有像沃蘭德斯先生這樣優秀的青年能再挑起重任,是多令人安心啊。你同不同意?」

古登諾迴避沃蘭德斯尋求認可的眼光,發出了不置可否的喉音,那大概只有從小就把loch 的k念成喉音的蘇格蘭人才聽得懂。

「我在電話上提過,我想談一下霍爾比夫人的遺產,」古登諾進入正題。

「對,對,」芙爾金漢夫人說,「波茲沃斯小姐來了之後就會和你談。現在,我們不如一起欣賞這些相片吧?古登諾先生,這並不只是家族史,而是代表一個時代的歷史,帝國的歷史及它的衰敗。不,不是衰敗,『衰敗』有『逐漸沒落』的意味。大英帝國其實是一瞬間就被雙手奉送出去,就在一眨眼之間,被那些笨蛋和無賴斷送掉。沃蘭德斯先生,這話你會登嗎?貴報有沒有膽量登這種話?」

前門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記者因而躲過了這個尖銳的質疑。

芙爾金漢夫人聽見了聲音,一臉欣悅取代了憤怒的表情。

「她來了,是莎拉·波茲沃斯小姐,我的得力助手。在她加入之前,我還擔心女帝會將隨著我踏進墳墓,不過現在我知道女帝會必定會生生不息下去。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還有很多,她們仍懷抱著昔日的價值觀,滿心遺憾出生得太晚,無法恭逢帝國盛世。不過我敢保證,光榮盛世一定會重返而來。上帝創造我們,讓我們遠遠超越有色人種,就是要我們引導他們,撫慰他們,帶他們到上帝允諾的樂土。這些當然全寫在聖經里,我可以翻給你看是哪一章哪一節。我親愛的莎拉啊,快進來,快進來。我們有客人了!」

莎拉·波茲沃斯令人驚艷。古登諾以為波茲沃斯小姐頂多就是年輕一些的芙爾金漢夫人,也是身材粗壯、服裝不太講究、喜歡獵狐狸的那一型。然而,他眼前出現的卻是一位小維納斯女神,她一頭蜂蜜色澤的金色鬈髮,化妝濃艷,胸脯豐滿,長相讓古登諾聯想到昨晚在舊磨坊對他拋媚眼卻被霍爾比先生制止的那個女孩。但再細看一點,發現這兩人其實大異其趣。這女孩的眼神不甚開朗,淡藍色的眼珠剛硬如鑽石,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似乎要將他的外形、他的動機、他的弱點以及他的盤算一一烙印下來,而且全然毫無個人的情緒反應。她的左手提著一隻黑皮公事包。

「這位是動福社來的古登諾先生,」老婦人說,「這位是沃蘭德斯先生,來自……」

她一時想不起來,沃蘭德斯接話說:「《周日挑戰者》。很高興認識你,波茲沃斯小姐。」

他向前走去,伸出手。這年輕小姐卻相應不理。

「你要來談霍爾比的遺囑?」她對古登諾說。「我們到隔壁去談。」

她的語調急促,略嫌嚴厲。他猜她的年齡約莫二十四、五歲,這是她肉體的年齡。至於心理年齡,他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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