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來自墳墓的人聲 第八章

「早安,瑞茜爾。」

「早安,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

帕斯卡爾爾,堪稱中約克郡最可能具有社會學素養的警探,大概會覺得以上的對話大有蹊蹺。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與霍爾比家的淵源深遠。早在一九三〇年她十四歲的時候,她就已經到特洛伊莊園擔任保姆女傭。八年後亞歷山大離家去讀寄宿學校,她便一肩挑起看護的任務,也負責處理大多數的家務事。二次大戰開打之後,健康年輕的單身婦女紛紛丟下幫有錢人管家的工作,而接受國家徵召。儘管霍爾比夫人氣呼呼地反對,凱依瑟·里斯特依契還是毅然離去,從此失聯。不過,她跟村裡的人仍有書信往來,霍爾比夫人間接得知她的臂章多了兩條杠,已經榮升皇家陸軍婦女隊的駕駛。一九四六年,她重返特洛伊莊園,想對亞歷山大失蹤一事表達慰問。之後就順勢待了下來,先是擔任管家,後來逐漸演變成家伴,最後便成了看護。

貴朵琳·霍爾比夫人都叫她凱依瑟·里斯特依契,亞歷山大·霍爾比則昵稱她阿紀。約翰·霍爾比當著她的面什麼也不稱呼,背後則叫她「精打細算的冷血母牛」。聽見放屁褲夫人以本姓稱呼她,讓約翰·霍爾比聽了很生氣,但讓他更火大的是聽見她那個娘娘腔的兒子喊她阿紀,尾音拉得很長,活像嘴巴塞了一根銀湯匙!

約翰的兩位千金總是尊稱她「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那是理應如此,畢竟小孩應該對大人有禮貌,不管那人多不像樣。但霍爾比也沒有去干涉她們的看法——姐姐瑞茜爾的想像力比較豐富,書也看得比較多,她認為總是一身黑的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是如假包換的「西方壞女巫」 。

「瑞茜爾,注意看那棵貝伍哈弟樹 。我在特洛伊莊園住了這麼多年,就屬這一棵的果實最豐碩。」

瑞茜爾乖乖看著梨樹。她不憎恨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對她頤指氣使的態度。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動不動賣弄學問,又以假口音來掩飾卑微的身世,瑞茜爾聽了也不覺得生氣(不像她父親)。但自有記憶以來,她就不喜歡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對她的觀感一直不曾好轉。

她想,她們應是互無好感吧。但只有一次,兩人差點宣戰。瑞茜爾姐妹每次禮拜天來特洛伊莊園的時候,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都允許她們喝完茶之後去花園找那隻叫淘氣鬼的驢子和兩頭山羊玩。若是下雨,她們就下樓到寬敞的地窖去玩。地窖被用來當儲藏室,堆了舊傢俱和其他一些沒用的雜物,裡面光線充足,也不會太潮濕,最適合兒童玩耍。地窖的一端有扇小橡木門,設計成諾曼式的半圓形拱門,看起來就像童話里描寫的城堡入口。瑞茜爾因此編了好多引人入勝的故事,跟妹妹說門裡藏了什麼東西,妹妹聽了眼睛瞪得好大。有一天,她剛講完自己編的故事時,便發現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站在地窖樓梯的最上頭。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瑞茜爾說的是真的嗎?」金尼恩大聲問。「從那道門進去,是不是真的有座奇幻花園?」

「喔,沒有的,金尼恩,」凱依瑟·里斯特依契的語調不帶感情,「那是我們保存屍體的地方,就是那些死在這裡的人。」

這話的效果驚天動地,金尼恩聽完後衝出地窖,再也不肯下地窖一步。自此後,星期天下雨的話,姐妹倆只好受困在枯燥無聊的交誼廳里,看著枯燥無聊的書。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笑金尼恩太傻,但瑞茜爾聽出凱依瑟·里斯特依契的語氣中有種惡意的滿足感,也知道這話是沖著她而來的。她曾經鼓起勇氣跟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要了橡木門的鑰匙,不惜破解掉自己編織的童話,以便揭穿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謊言。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毫不猶豫就拿出鑰匙說:「瑞茜爾,你想看看裡面當然是可以。不過,你要自己去喲,我可沒空做這種幼稚的事。」

又是語帶惡意。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明知八歲小女生就算再怎麼沉著,也不可能不對幻想下的恐懼無動於衷。

然而,瑞茜爾單獨下地窖去了。她瘦弱的雙腿嚇得發軟,但另一股強過恐懼的意志力鼓勵她前進。她說不出自己為何非下去不可,只覺得這樣做一定沒錯。

橡木門打開了,連個吱嘎聲也沒有,裡面另有一個小地窖,有一列列的空酒架。自從山姆·霍爾比過世之後,這裡就不再藏酒。守寡的貴朵琳不喝葡萄酒,頂多在交誼廳喝幾口甜甜的雪利。她財富的來源是洛馬斯酒廠釀造的啤酒,但她只在二十歲那年嘗過一口,覺得難喝,從此絕口不沾。

瑞茜爾曾經要找金尼恩下來,讓她看看真實的情況,但大人的一句話強過姐姐的勸說,金尼恩狂哭不肯下去。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只是默默旁觀,暗自欣喜,知道兩姐妹再也不敢下地窖去了。

雖然事隔多年,姐妹對她的心結一直化不開。只有一次,瑞茜爾動搖了對她的偏見。那是三年前嬸婆第一次中風的時候,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傷心的程度令大家驚訝萬分。「一定是發現遺囑里沒提到她吧!」約翰·霍爾比那時還說了風涼話。

但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對卧病的女主人關懷有加,全心照料,情緒激動,旁人見了都深深感動,甚至讓瑞茜爾也稍微修正了對她的觀感。

「洛爾德尼克·洛馬斯先生準備好了嗎?」瑞茜爾問。

「剛用完早餐。你有空喝杯咖啡嗎?總之,請進來坐坐。」

這是葬禮餐會結束之後,瑞茜爾第一次踏進特洛伊莊園。就外觀而言,這棟格局方正的維多利亞風格灰色建築,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整潔的花園裡依舊是種植陰森的灌木叢,山羊仍然拖著長繩,另一端被固定在草坪盡頭,淘氣鬼驢子則在附近吃草,對周遭漠不關心,自由自在。

然而屋內就不一樣了。房子裡面略有改變,變化雖然細微卻是深具意義。陰暗的入門大廳有好幾道門被她關上了。貴朵琳嬸婆在世的時候,家中任何一道門都不準關上,窗戶也只能闔上少數幾扇,因為那樣等於奪取了她的寵物在屋內暢行無阻的權利。此外,門廳本身也不如以往陰森森的。原本厚厚的絨布窗帘,現在已經拿掉了——以前即使是打開窗帘,門兩邊的彩色玻璃窗仍然會過濾掉九成的日光;深綠色的絲質壁紙上出現了兩個色澤較淺的長方形,原本那裡掛著愛德華國王與亞歷珊卓皇后的半身畫像,畫作鑲著金框,掛了七十幾年。

廚房也有變化,而且一點也不細微。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換上了亮麗俗氣的新窗帘,不鏽鋼的新洗碗池取代了古老而有裂紋的瓷盆,黃白相間的塑膠地磚蓋住了老舊的石板;一張鮮藍色的活動式塑膠餐桌取代了實心的舊木桌。那張木桌以前擋住了整條通道,只有最苗條的人才擠得過去。

洛爾德尼克·洛馬斯坐在新餐桌前,正在抽煙、喝咖啡。

「瑞茜爾,」他說,「你一定是早到了。」

「我只給你兩分鐘,」她說。

「那我還有時間再喝一杯羅,」他回應。

她不再多說,只是瞪著他,面帶緊張又堅決的表情。洛爾德尼克逐漸認出這表情的含義。

「好吧,」他邊說邊站起來,「我去拿外套。」

他離開廚房。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倒了一杯咖啡給瑞茜爾。舊磨坊旅社的兩姐妹一向認為她十分蒼老,但今天,七十歲上下的她卻顯得如此年輕,那是瑞茜爾未曾有過的印象。也許是她的服裝吧。一成不變的黑衣總算出現了色彩,頸子結了一條紅絲巾,胸前別了一個假鑽石胸針。

「你把廚房弄得很舒服,」瑞茜爾說。

「謝謝你。改變永遠不嫌太遲,對不對?」

瑞茜爾啜飲咖啡,沒有回應。

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笑了起來——這跟換上塑膠地磚與紅絲巾同樣令人驚訝。

「你一定要再過來,瑞茜爾,我們聊聊往事。」

這一次是洛爾德尼克的呼喊解救了瑞茜爾必須回答的窘境。

「好了!」洛爾德尼克從門廳說。

「謝謝你的這杯咖啡。」

她只丟下這句話。面對瑞茜爾的迴避,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只是令人驚訝的再笑一聲回應。

外面,不算特別高的洛爾德尼克·洛馬斯,費了好一番功夫把自己疊進瑞茜爾的迷你車中。

「開這種小車,你未免太自私了吧?」他抱怨。「難道買不起比較大的車?」

「我連這台也買不起。」

瑞茜爾說著加速到時速四十英哩。依她謹慎的個性及這輛車的極限,這已經是最高時速了。

「不過,你的社交生活繁忙,非開車不可吧,」洛爾德尼克嘲弄她。

瑞茜爾嚴肅的回應:「市區開回來的公車很早就收班,而且我喜歡經由里茲回家。」

「什麼事那麼好玩,讓你留到那麼晚,還得在亂七八糟的里茲亂繞?」

「我喜歡去聽音樂會,」瑞茜爾說,「而且里茲也有歌劇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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