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來自墳墓的人聲 第七章

話說全英國各地的板球俱樂部,至今只剩約克郡仍然沿襲舊例,規定球員必須是當地人——外地人嘛,不管落戶多久了,都難保他們不會舊習又犯,只把打球當成玩玩而已。

約克郡的酒館業界也持有同樣高度嚴謹的心態。其中尤以約翰·霍爾比最有能力代表各鄉鎮酒館業者對外開戰。

「約翰,老公,六點了,」若爾比伊·霍爾比說。

「喔。」

「要開店了嗎?停車場停了一輛車。」

「那又怎樣?就讓那畜牲等啊!」

霍爾比說著繼續把淡啤酒瓶疊上酒架。

若爾比伊·霍爾比焦急地望向窗外。幸好這位顧客好像還有耐心,只是站在車子旁邊端詳著擴建中的餐廳和交誼廳的地基,面帶猜測。擴建工程原本指望貴朵琳嬸嬸的遺囑挹注,如今倒比較像是遺囑的首位受害者。

「好了。」霍爾比環視四周,確定一切已整理得嚴肅而沉悶如常。「讓他進來吧。不過他最好別點太啰嗦的東西,我現在可沒心情陪他玩。」

約翰·霍爾比心情不佳時,「太啰嗦的東西」從琴湯尼到淡啤酒加汽水都算,因此惹毛他的幾率很高。

進來的男客人年約三十幾,留著深色的大鬍子與一頭雜亂的粗發,肩膀寬闊,上身壯若運動選手。幸好他大老遠開車來,口渴得只想隨便喝一杯酒。

「你想喝什麼?」霍爾比以挑釁的口氣說。

「請來一杯最好的,」男子帶有柔和的蘇格蘭口音。

霍爾比息怒了,幫他倒了一杯。這是今晚第一杯,因此相當混濁。霍爾比面帶猜疑地看著陌生男子,而男子也以猜疑的表情回看。霍爾比嘆了一口氣,再倒一杯。接連被退回兩杯,第三杯總算澄凈透明了。

「隨意,」男子說。

他邊喝邊打量酒吧的周遭。老闆拓展事業的野心,顯然不在此處。這裡的傢俱與陳設,應該會讓提倡維護維多利亞時代古迹的貝傑曼 心花怒放;即使是酒館必備的吃角子機,也是電子時代之前的產物。牆壁鑿了一個深洞當作壁爐,裡面堆著真正的煤炭,下面堆著真正的樹枝,只等待人去點火。至於點不點火,要看老闆認為客人是否夠格。壁爐前面鋪著地磚,上面睡了一條約克夏梗犬。一位四十過半的中年胖婦正在酒吧里忙著擺煙灰缸,一個近二十歲的女孩則在吧台裡面擦拭玻璃杯。女孩的金髮膨厚,鬈曲而富彈性,而更膨厚也更富彈性的是她的胸部。發現客人在看她,她以誘人的表情微笑著。總算有人表示歡迎了,男子樂得以微笑回敬。

霍爾比瞧見了兩人的互動,怒罵女兒:「金尼恩,你如果除了傻笑之外沒有別的事做,那就趕快給我去拿些新的馬丁尼來。今天晚上可能會來不少客人。」

陌生男子把杯子放在吧台上。

「你是約翰·霍爾比先生嗎?」他問。

「門上不就這麼寫嗎?」

「敝姓古登諾,霍爾比先生。我的全名是安德魯斯·古登諾,是全民動物福利協會的秘書長。你可能還有印象,你嬸嬸的遺囑里提過本會。」

「喔,是啊,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霍爾比悶悶地說。

「我了解。恐怕結果很讓你失望。」

「失望?古登諾先生,那還不至於,」霍爾比說著掀開吧台蓋,走到吧台外面。「還不至於。錢是她的,隨她高興怎麼處置。何況她也沒忘記我。對,她沒忘記我。我也不會忘記她的,我跟你保證!」

他已經走到酒吧另一邊的壁爐,最後幾個字說得激昂。然而讓古登諾嚇到的是,接著霍爾比居然抬起右腿,對準睡在壁爐前的狗狠踹一腳,踹得狗飛上磚牆,發出可怕的撞擊聲。

「上天保佑啊,老兄!」

以保護動物為職志的古登諾驚呼,但這抗議的姿態沒多久便自然消解,因為他發現那條狗雖然被踹得四腳朝天,卻仍然保持同樣的睡姿。

「容我為你介紹這隻葛林岱番狗,」霍爾比咆哮。「起初我打算把它塞進壁爐里去燒,後來想想不行,留著比較好,就讓它躺在那邊,當作是一種教訓,警惕自己別浪費時間對不懂得感激或沒有家族忠誠度的人太好。好了,古登諾先生,你來這裡做什麼?你大老遠跑這一趟,該不會只是為了替我們這隻番狗爭取福利吧?」

「不盡然是,」古登諾說。「我們可以私下談談嗎?」

「不想在人這麼多的酒吧里談?若爾比伊,客人開始進來以後,你進吧台來招呼,好嗎?請過來,古登諾先生。」

吧台後面的私人居住區,明顯比酒館舒適許多,只是裝潢同樣的古板。

「這間家族酒館的歷史很悠久了,對不對?」古登諾問。

「很久了。是我祖父開的。」

「是啊。我去倫敦和沃恩達·埃拔恩斯夫人聊過,她跟我解說了一些家族史。」

這句話足以粉碎任何含蓄矜持所形成的藩籬。

「放屁褲那老太婆?她懂個屁!除了低頭拍老夫人的馬屁之外,其他時間她可是頭抬得老高呢!她花了那麼多心血,到頭來拿到的錢跟我一樣少,算是值得安慰啦。不過,她講的霍爾比家族史,你可別輕易相信。讓我來講真正的故事給你聽。」

他在椅子中坐下,古登諾也照做,神態像個倒霉的婚禮賓客。不過,他其實對霍爾比的說法心存好奇,想聽他如何闡述這個家族酒館的背景。

霍爾比開始說話。

「這酒館原本是磨坊附屬的小屋。磨坊以前蓋在後面的河邊,但老早塌掉了。我爺爺買下小屋的時候,磨坊已壞得差不多。他只是個農家子弟,不過他很有腦筋,在這裡開了一間淡啤酒屋,找自己的妹妹過來幫忙。那個時候,洛馬斯釀造廠的規模還很小,才剛起步而已,洛馬斯家的大兒子來到這裡想叫我爺爺賣他們家的啤酒。那大兒子酒雖沒賣成,但我爺爺的妹妹朵蒂竟然愛上他,最後跟人家跑了!爺爺很生氣,可是也無可奈何,只好自己也找人結婚,以便多一個人來經營酒館。他娶我祖母就是這個原因。結婚後他們生了雙胞胎,一個是我爸爸,和我同名,另一個是我叔叔山姆。」

他歇一下口,並不是等對方質疑這種有趣的婚姻觀,而是慢慢在一支又舊又臭的煙斗里塞上煙草點燃。

「到了一九一四年,我爸和我叔叔都去打仗,」他接著說,「後來居然兩個都活著回來,毫髮無傷,這是多數家庭都無法奢望的。我奶奶死得早,爺爺也在一九一九年去世,小酒館就留給我爸和山姆叔叔。不過山姆叔叔打完仗後定不下心,所以他把屬於他那一半的財產換成現金,讓我爸自己去經營。山姆叔叔消失了一年,去搞什麼只有天曉得。後來有一天他回來了,窮得一文不值。他出現後,想求我爸暫時接濟他,直到他再站起來為止。我爸做人很公道,但是心腸很硬。他那時已經成家了,收支才勉強能夠平衡,所以他告訴弟弟,晚上歡迎他過來吃晚餐,他會幫他準備一張床鋪,不過其他的也要靠他自己去想辦法。我覺得這很有道理呀,你不覺得嗎?叔叔做過的事應該自己擔待。」

古登諾點頭表示頗有同感——爭辯的話,後果一定不堪設想。不過他也真的同意霍爾比的觀點。

「你叔叔怎麼反應?」

「他嘛,心腸也硬得很,」霍爾比說,口氣不無欽佩。「他叫我爸把晚餐塞進自己的屁眼,順便連床也一起塞進去,然後當夜便回鎮上去。後來我爸聽說山姆去巴結嫁進洛馬斯家的朵蒂,透過她的關係,進了洛馬斯釀酒廠當業務員。不得了啊,我爺爺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氣得在墳墓里翻身,因為他死前一直沒和他妹妹朵蒂和好,覺得妹妹變得太跩。看吧,跟洛馬斯家成為親家的下場就是這樣,我有切身的感受。儘管如此,接下來發生的事,爺爺地下有知或許會笑呵呵了吧。」

「接下來怎麼了?」古登諾詢問。他聽得出對方屬於直言不諱的人。

「山姆叔叔的業績很好。口才可能很棒吧。而且他厲害的還不只是推銷淡啤酒。洛馬斯有一個女兒,名叫貴朵琳,他們顯然為她規划了大好的前途。洛馬斯的釀造廠後來賺了不少錢,便在葛林岱村買了特洛伊莊園,正逐漸向上提升成為紳士階級,只不過他的出身不比我爺爺好到哪裡去。洛馬斯一心盼望貴朵琳能嫁給真正的士紳,結果呢,卻下嫁給窮光蛋山姆!」

霍爾比哈哈笑著細數家族往事。

古登諾問:「山姆就是這樣和洛馬斯家的人結婚的?」

「對,就是這樣。貴朵琳能嫁給他,還算是洛馬斯家有福氣咧!大家都說,要不是山姆,洛馬斯釀酒廠一定會在經濟大蕭條期間倒閉。他讓酒廠生存下來,情況好轉了以後,他也成了大老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釀酒廠生意更加興隆,他們跟一家大公司合併,成為全國性的公司,不過還是保留了原來的名稱。所以我才嘔成這樣!所謂洛馬斯家族的財產,根本是霍爾比家的人賺的。要不是山姆,他們老早淪落到救濟院去了。」

「他事業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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