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來自墳墓的人聲 第三章

帕斯卡爾爾一走進家門,女兒立刻哇哇大哭。

「你回來晚了,」艾蜜麗說。

「我知道。我是警探,他們教過我們,要注意時間。」

「在哭的人是小玫瑰。」

「是嗎?我還以為我們家買了一匹狼咧。」

他脫下外套,掛在樓梯扶手上,然後輕腳奔上樓。

他一進房間,年幼的小玫瑰馬上停下不哭。她最近開始玩起這種遊戲。絕對是遊戲,毫無疑問。艾蜜麗曾經在女兒熟睡時觀察她,只要帕斯卡爾爾的鑰匙一扭動鎖孔,她立刻哇哇啼哭。如果爸爸不進來跟她講話,她就不肯罷休。至於爸爸講什麼,那可就無所謂了。

今天晚上,他說:「嗨,小朋友。記不記得,上禮拜爸爸講過,爸爸不久就要陞官了?唉,有壞消息,結果是沒有。所以如果你原本期望有個新的嬰兒車,或是今年去墨西哥的阿卡普哥過耶誕節,就別再想了。想不想聽聽建議,小朋友?如果你想發揮奇才,等到本領夠了再發揮,懂嗎?神童如果不能持續地神勇下去,就不會討人喜歡!你是不是問我為什麼神勇不起來了?呃,我歸納出三種可能性。第一:同事全認為我是狄胖的人馬,而大家都討厭那胖子。第二:你媽媽老是把自己拴在部署核子飛彈的地方抗議,她也是女權行動會的秘書。你是說,那又怎樣?女權行動會是無黨無派的社團,你也讀過她們的傳單了。可是,狄胖怎麼說?他說女權行動會走的是中間路線,就像開車老愛開在馬路正中央的義大利人,可是他們的駕駛座偏偏全在左邊,危險得要命!第三點?我才沒忘記第三點咧。第三:說不定我的資質不夠好。可能吧,說不定我的資質只配當警探。你說什麼?胡說八道?你說的是真的?哇,多謝了,小朋友。每次跟你一聊,我的心情就開朗不少!」

他輕輕將沉回夢鄉的女兒放回嬰兒床,為她嬌小的身軀蓋上毛毯。

下樓後,他先進廚房,倒了兩大杯加冰塊的蘇格蘭威士忌,然後走進廚房另一邊的客廳。

上樓短短几分鐘,他的妻子已經脫光了衣服,拿著一份報紙。

「這個你看過嗎?」她質問。

「常看,」帕斯卡爾爾的語氣沉重,「可是我不反對再看一遍。」

「是這個啦。」

她說著,甩一甩手上的《中約克晚報》。

「我絕對看過很類似的東西,」他說,「本來是放在外套的口袋裡。不過,不可能是同一份吧?我是說,大家都知道你最主張隱私權,不太可能縱容自己去亂搜丈夫的口袋吧?」

「它自己露出來了。」

「那就好。大家同樣知道,你支持妻子有權搜出從口袋露出一角的東西。你想叫我看哪條新聞?金寶劇院那條?被踹傷的那個男演員死不了的,不過他也記不起任何事來。至於塗鴉事件,威爾德爾正在調查。好了,你就把報紙放下來……」

「不是,我叫你看的不是金寶劇院的新聞,我要你看這個。」

她的手指戳向標題為「罕見遺囑」的新聞。

葛林岱村貴朵琳·霍爾比夫人的遺囑今天公開,內容耐人尋味。據估計,霍爾比夫人的遺產市值超過一百萬英鎊,幾乎全數遺贈給獨生子亞歷山大·洛馬斯·霍爾比。而亞歷山大少尉早已在一九四四年於義大利服役出勤務時失蹤,據信已經殉職,唯屍體至今仍未尋獲。到了二〇一五年,也就是亞歷山大年滿九十歲的那天,如果他仍未出面繼承,遺產將一分為三,平均分配給三個民間社團。其中兩個分別是「全民動物福利協會」、「聯合濟助軍眷會」,它們都是屬於政府立案的慈善團體,是霍爾比夫人生前長期關心的領域。另一個團體是「女性振興帝國會」,走的是社運、政治路線,她是該會長年的支持者。

「非常耐人尋味,」帕斯卡爾爾說,「也很可悲。可憐的老太婆。」

「笨老太婆!」艾蜜麗說。

「這樣說太凶了吧。沒錯,她一定是有點痴呆,不過……」

「不過什麼!你沒看到嗎,她遺產的三分之一要捐給女性振興帝國會耶!那至少有三十三萬英鎊哪!」

「女性振興帝國,那是什麼?」帕斯卡爾爾舉起一杯酒喝了一口。

「我的天,難怪他們遲遲不肯提拔你當探長!她們是法西斯分子啊!紅、白、藍,支持進口廉價的黑人勞工!」

「原來如此。」帕斯卡爾爾覺得太太奚落他沒能陞官有點過分。「我倒沒聽說過。」

「沒聽過又怎樣?你娶我之前,也沒聽過曼谷馬殺雞。」

「也對。不過我還是想知道,我遍布全球的情報網,竟然獨漏了這條線報,那是該怪哪個情報員呢……咦,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艾蜜麗微微臉紅起來。她臉紅的時候,旁人很難察覺,因為她紅的大多不是臉龐,而是喉嚨接近胸口的部分,玫瑰色的紅暈一路滲向深邃的乳溝。帕斯卡爾爾常說,這是典型女人心虛的表現,換言之,是她們以矜持的姿態遮掩罪惡感的證據。

「哪裡呢?」他逼問。

「名單上,」她喃喃說。

「名單?」

「對,」她語帶挑釁。「有人列出了一張值得注意的極右翼團體名單,我們女權行動會影印了一份。」

「名單!」帕斯卡爾爾說著再喝一口。「你是說,就像古代教廷禁書目錄那樣的東西?或是像煤礦理事會公布的封坑名單?而且這些組織太壞了,該把它們關掉?」

「比爾特,如果你再講冷笑話,我可要穿上衣服羅。對了,你怎麼兩杯都喝了?」

「對不起。」帕斯卡爾爾把比較滿的一杯遞給她。「話說回來,晚上九點半,你怎麼一絲不掛,就穿著《晚報》?」

「你每天晚上拖到好晚才回家,連續幾個禮拜都這樣。小玫瑰一哇哇叫起來,你就上樓跟她講話。你老這樣對小孩自言自語的,真擔心將來會對她產生什麼慢性影響!」

「她可沒抱怨。」

「對,為了讓你關愛一下下,她只能用這一招,道理就這麼簡單。接下來呢,你會拖著腳步回樓下,喝個兩杯,吃吃晚餐,然後倒頭睡死。自此,除了狄胖的魔音穿腦之外,誰也別想把你叫醒。所以,今晚我一定要搶先哇哇叫幾聲!」

帕斯卡爾爾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喝完整杯酒,躺向沙發椅背。

「叫個夠吧,」他邀請著。

同一天,這個「罕見遺囑」的標題,也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中約克晚報》隸屬於《挑戰者》集團在北部地區的地方報紙。《挑戰者》本身是周日出刊的小報,報社位於里茲,讀者以北部為主,但近年來在總編輯艾瑞克·歐吉波依的強勢主導下,該報的發行量也在中部有所斬獲。然而就算攻下了中部大城伯明罕,也無法滿足歐吉波依的野心。接下來五年,他著眼於將《挑戰者》擴展為全國性的報紙,或者以《挑戰者》做為個人的跳板,藉此躋身倫敦主流報業的總編輯席位。這兩種選擇都合他的胃口。

歐吉波依規定集團旗下的報社主編,若看到任何《挑戰者》會感興趣的地方新聞,都必須告知他。此外,就像猩猩們不介意共同分享一根香蕉,歐吉波依也不介意同業間採用同一條新聞,所以他挺鼓勵自己的部屬盯緊晚報的消息。

亨利·沃蘭德斯是最近剛從西部一家周報跳槽過來的年輕人,在下午五點半看見了霍爾比遺囑的新聞,便放膽拿著報紙直接去找正準備下班的歐吉波依總編。總編輯欣賞厚臉皮的人,也賞識那份不輸自己的雄心壯志。他不置可否地說:「可能值得一追。你有什麼想法?想賺人熱淚?孤苦老太婆和失蹤獨子之類的東西?」

「也許吧。」沃蘭德斯說。他的身材細瘦,一頭金髮,外形上努力不讓人不想到〈大陰謀〉 里的勞勃·瑞福。「不過,這個女性振興帝國會,我倒是有點印象。兩個禮拜前,我整理讀者投書欄的時候,看見一封信,是一個萊娣夏·芙爾金漢女士寫來的。我檢查信紙,看見信頭有社團名稱。她住在尤科里,自稱是女性振興帝國會的創辦人兼終身會長,投書的內容是建議如何解決布萊福中學的難題。她認為只要把所有的白人小孩送去伊頓公學,讓黑人在公園的樹下上課就行了。我去查檔案,發現她過去幾年來斷斷續續來過幾次信,我們也刊登了不少。」

「對,沒錯,我現在也有點印象了,」歐吉波依說,「看來那個老太婆有點古怪,對不對?好。去調查看看有沒有我們可以挖的。不過我想,愛子心切的母親尋找失蹤兒子的角度應該最好。金寶劇院的種族破壞事件看來比較有意思。」

「開幕當晚如果發生事端就很有意思了,」沃蘭德斯說,「不如派我去採訪吧?至少可以寫篇劇評。」

「你連劇場線也想搶。」歐吉波依嘴巴上揶揄他,內心卻欣賞這年輕人的衝勁。「也好。不過,你去採訪芙爾金漢夫人之前先跟我報備一聲。最近布萊福那邊的新聞得謹慎處理。」

布萊福的亞洲移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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