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來自墳墓的人聲 第二章

金寶戲院的門面被噴成了大花臉。在經濟這麼不景氣的當頭,為了不讓這棟老舊劇院淪為舉辦賓果遊戲的場地,市議會撥了公款支援,劇院也向私人企業募捐以便修繕重整。有無必要如此勞民傷財,純粹是見仁見智。有人認為這是理念之實踐,有人則認為是精神脫序之舉。市議員不分派系,對此議題亦意見分歧。然而,眾志成城,整建計畫如願竣工,淡灰色澤的岩石從累積一世紀的污泥下露臉,莎士比亞的戲碼也蓋過了賓果主持人的喊號聲。

然而,劇院開幕大作〈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顯眼大海報,昨晚卻被人撕碎,代以更顯眼的紅黃藍色噴漆字母,大剌剌地橫跨岩磚、玻璃窗與木造牆面而去:滾回老家去,黑鬼!宗=屎!白火燒死黑雜種!

威爾德爾小隊長臨走前再看了劇院一眼。市議會工人已經動手刷洗,動作有如神職人員在進行洗禮。這勢必是個費時良久的工程。

回到警察局之後,他去看看直屬上司比爾特·帕斯卡爾爾警探從醫院回來了沒有。遠遠尚未走到警探的辦公室門前,他就感受到空氣隱隱振動,彷彿鄰近山谷傳來的雷聲。那表示帕斯卡爾爾回來了,而且在挨罵,為了某項重要任務在挨中約克郡警察局刑事組的頭頭安德魯斯·達爾齊爾主任的罵。

「說到就到,」威爾德爾小隊長進門時達爾齊爾說。「卜倫菲對康瓦耳郡那個丹·崔博設的賠率是多少?」

「三比一。當然是就理論而言了,主任。」威爾德爾回答。

「就押他,可以吧?這是五英鎊,當然是就理論而言了。」

威爾德爾默默收下錢。達爾齊爾指的是卜倫菲小隊長枉顧規定所開的賭局,賭下一任局長的指定人選。決選的名單已經出爐,兩個星期後舉行面試。

局裡有正經的工作待辦,帕斯卡爾爾不太認同這種輕浮的娛樂。他問:「金寶劇院的情況怎樣,威爾兄弟 ?」

「會重新清理,」小隊長說。「醫院的那個傢伙如何?」

帕斯卡爾爾說:「更得花點時間清理,他頭骨都被捶裂了。」

「兩個案子有沒有關聯,你看?」達爾齊爾問。

「嗯,他是黑人,也是金寶劇團的人。」

鬥毆事件的受害者是年輕的黑人演員,晚上跟幾個朋友出去喝酒,回家路上遭人暗算,清早六點被人發現奄奄一息躺在巷子里,但他對離開酒館之後的事一概沒有印象。

自從宗愛琳備受爭議地接任藝術總監那天起,金寶劇院就沒有一天的安寧。身高一八八公分的宗愛琳是歐亞混血兒,公關能力一流,走馬上任後立刻上地方電視台宣布,在她的任期之內,金寶將成為激進劇場的前哨。記者一聽,內心亮起了紅燈,問她是不是想推出一系列的現代政治劇。

「激進的是內容,不是形式,親愛的。」宗愛琳裝嗔。「我們的開幕作品是〈羅密歐與茱麗葉〉,這齣戲對你來說夠傳統了吧?」

被問到為何挑選〈羅密歐與茱麗葉〉?她回答說:「這劇本描寫的是濫用權威、精神虐待兒童、貶抑女人的地位。而且,這劇本今年也列入中小學的學習課程。我們要吸引小朋友進來,蜜糖。兒童是明日的觀眾,如果不趁現在拉攏,以後一定會流失掉。」

這話惹得中約克郡的父親們不禁心慌慌,卻也振奮了包括艾蜜麗·帕斯卡爾爾在內的廣大市民。她是女權行動會本地分會的會籍秘書,一聽見消息立即與宗愛琳搭上線。兩人第一次見面之後,艾蜜麗一提到宗愛琳就滿口讚賞,讓帕斯卡爾爾禁不住就要用「大愛琳」稱呼她。他私底下承認是嫉妒使然。

宗愛琳上電視亮相之後,麻煩接二連三而來,多半是猥褻的電話與恐嚇信,昨晚的鬥毆與塗鴉事件則是首度最具體的威脅行動。

「大愛琳怎麼說?」帕斯卡爾爾詢問。

「你問的是宗小姐吧?」威爾德爾糾正他。「她嘛,當然對噴漆和打人的事很生氣,不過老實講,她最擔心的還是去哪裡找人遞補那個住院的人。他的角色好像蠻吃重的,而且下個禮拜一就要公演了。應該沒錯。」

「對,我確定,我買了票。」

帕斯卡爾爾說得興緻缺缺。買票的人是妻子艾蜜麗。她也弄到了開幕日後台餐會的邀請函。他不想去,下星期一晚上電視會播出大導演席格爾的〈殺人兇手〉 ,但不被接納。

「這是算一個案子還是兩個案子,長官?」威爾德爾詢問,他最拘泥規矩。

帕斯卡爾爾皺眉而達爾齊爾說:「兩個。帕斯卡爾爾,你去追鬥毆案,讓威爾德爾處理塗鴉。如果查出兩個案子有關聯,那正合我意。不過此時此刻,我們掌握了什麼線索?有人在酒館打烊以後海扁了一個年輕人,這種事天天都有。還有人拿了一罐噴漆鬼畫符。天底下哪面牆壁是沒有塗鴉的?不就像地下道里畫的伯沙撒酒宴?」

帕斯卡爾爾並不完全同意長官的看法,卻很識相地不予爭辯。因為達爾齊爾不會給他任何機會。達爾齊爾已經交代好處理方針,一心只想回去討論今天那件大事。

「威爾兄弟,卜倫菲最看好誰?」他問。

「呃,德昂的度德先生,賠率是二比一。平手。」

「平手?跟誰?」

「瓦特莫斯先生,」威爾德爾說,一張坑坑洞洞的醜臉變得更加礙眼。

瓦特莫斯是現任警察局的副局長,大家都知道,達爾齊爾認為他的層次只比變形蟲高一點。

「什麼?他的腦袋該送去檢查了!威爾兄弟,你去問卜倫菲肯不肯下這個注——我賭我們的副局長要是不牽導盲犬的話,連面談室也找不到!」

威爾德爾微笑以對,雖然幾乎難以察覺。他笑的是達爾齊爾刻薄的幽默,及帕斯卡爾爾微感痛苦的反應,也單純因置身其中而滿足。達爾齊爾只會在他賞識、信任的部屬面前奚落長官。威爾德爾發現自己好快樂,心裡不禁微微震驚了一下。近幾年來,快樂不常光臨他的心境,事實上,就是自從他和莫利斯分手之後。現在終於,心傷在化膿之後突出重圍,快樂來了,雖然微薄,卻是實實在在!

電話鈴響,帕斯卡爾爾接聽。

「喂?對。稍候。」他對威爾德爾遞出話筒。

「找你的。說有人要找麥克·威爾德爾小隊長?」

講到「麥克」兩字時,帕斯卡爾爾加重了審訊的口氣。他從沒聽過任何人稱呼威爾德爾「麥克」。

威爾德爾凹凸不平的臉上毫無表情,握著話筒的手卻極為緊繃,握得前臂肌肉暴凸,連外套的袖子也遮不住。

「我是威爾德爾,」他說。

「麥克·威爾德爾嗎?嗨,我是莫利斯的朋友,他說如果我來這一帶,需要幫忙的話,可以來找你。」

威爾德爾說:「你人在哪裡?」

「客運站的售票亭旁邊有間餐飲店,你一眼就能認出我。我的皮膚曬得比較黑。」

「你在那裡等我,」威爾德爾說完掛掉電話。

身旁的兩人看著他,臉上寫著問號。

「我得出去一下,」威爾德爾說。

「是不是有什麼事我們應該知道?」達爾齊爾說。

威爾德爾很想說:是有關我個人死活的事!但他說出口的卻是:「可能也沒什麼,」說完迅速轉身離去。

「麥克 ,」帕斯卡爾爾說。「我從來不知道威爾德爾有蘇格蘭人的血統。」

「我看連蘇格蘭人也不知道吧。他是個悶葫蘆,不是嗎?」

「大概是線民 打來的。我們都希望線民不要曝光吧?」

「假如我長得像威爾德爾那樣,我會把大鼻子秀出來,但臉就別曝光了。」達爾齊爾低吼。

謝了,魯佩·布魯克 。他望著達爾齊爾半禿的大頭——艾蜜麗曾說,它看來像棵浮腫的蕪菁。

帕斯卡爾爾打了個噴嚏,將這念頭小心的捂在手帕里。他認為自己隱藏心跡的工夫不比威爾德爾強——只要被達爾齊爾盯上,任何以下犯上的想法都可能被連根拔除,就像牽豬刨出松露一樣。

然而,威爾德爾隱瞞心事的能力根本遠超出帕斯卡爾爾的想像。

麥克,對方這麼稱呼他。任性放鬆戒心,讓快樂潛進心裡,這也許算是他自做自受。但報應未免也來得太早了吧!他一向知道,總有一天,會有那麼一聲呼喚,讓他原來所選擇的生活方式完全改觀,這種可能性隨時存在。但他沒有預料到的是,這聲音聽來居然如此年輕,說得如此隨意。

「我是莫利斯的朋友,」這話是畫蛇添足。只有莫利斯·伊頓稱呼他麥克。這是兩人交往時的昵稱,是「麥昆馬贊」的簡稱。威爾德爾是哈葛德《所羅門寶藏》系列小說的忠實讀者,書中的主人翁長相粗壯醜陋,本名是艾倫·夸特曼,土名就叫做麥昆馬贊,意思是「睜開一隻眼睛睡覺的男人」。威爾德爾清楚記得莫利斯替他取這個綽號時的情景……他猛然甩開舊日情懷。他和莫利斯之間的一切已經死去,最好全部遺忘,這通來自舊墳塚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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