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來自墳墓的人聲 第一章

沒人輕易忘得了貴朵琳·霍爾比出殯當天的情景。

享年八十的她身形乾瘦,遠比她華麗的棺材輕盈,但前來悼念的至親,對她放射出的恨意深重,足以讓緩步走向墓穴的抬棺人舉步維艱。

她當然是葬在洛馬斯家位於葛林岱村的聖威爾菲教堂家族墓地。這座教堂具備諾曼時代晚期的古怪趣味,增建部分展現上古英國時期的風格,地窖的型式則屬於前諾曼時代——根據牧師娘的推測(就寫在門廊販賣的手冊中),它可能由威爾菲親自建造。前來追悼貴朵琳的人無心考古,只是魚貫從陰暗的教堂內部走向秋日艷陽。日光照亮了所有墓碑上的姓名,獨漏風化最重、苔蘚最盛的幾座墓碑。

貴朵琳身後的親人不多。有待填土的墓穴左邊,站了兩位出身倫敦的洛馬斯族人,聚集右邊的則是經營「舊磨坊旅社」的霍爾比一家四口。未婚的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站在墓穴末端,企圖保持不偏不倚的立場。她最初進特洛伊莊園時是擔任看護,隨後成為管家、伴侍,最後又回任看護。但她苦心保持低調的策略,卻被身旁那位中年男子破壞殆盡。中年男子叫艾登·契斯克瑞思先生,被大家公認是煩惱的根源。他是貴朵琳的律師,「契斯克瑞思、安布森、梅洛、契斯克瑞思律師事務所」的資深合伙人。該事務所簡稱「契斯克瑞思律師事務所」。

「誕生自娘胎的人類,浮生短暫而充滿哀苦。」牧師朗誦著。

現年五十幾歲的契斯克瑞思雖然大半生過得愜意無比,卻也很識相地認同了這句話。如果待會兒在場人士有幾個人豁了出去,他不愁沒一堆爛攤子可處理。不過,他也不在意。爛攤子之於律師,就好比刺莓叢之於野兔,是個繁衍生命的天然所在。身為往生老嫗的遺囑執行律師,他深知,就算有人大膽質疑遺囑的內容,也只會增加契斯克瑞思律師事務所的收入,事務所的金庫歡迎之至。

儘管如此,陰沉的葬禮氣氛總讓他覺得很不……怎麼形容比較好呢?很不舒服。像是約翰·霍爾比跟他打招呼的方式,他可就消受不起。約翰·霍爾比是死者的侄子,經營舊磨坊旅社,是典型的約克郡老粗。他一見到契斯克瑞思律師,就擺出指責的冷笑說:「律師?像我撇出來的屎!」

當然,這是他自找的。他根本沒有必要在遺囑驗證之前揭露遺囑條文,但是,他出自一片好心,希望到時約翰·霍爾比別撒野撒過頭,所以要小瑞茜爾暫時放下手邊打字的工作,向她表示,她家人對遺產的期望不應該過高。她聽了之後心平氣和,甚至聽見「葛林岱番狗」這名號時,還輕輕笑了笑。只是,當她把消息帶回家之後,笑容便只能僵成一團了。

不可以了!艾登·契斯克瑞思堅定地告誡自己。他再也不會因一時心軟而偏移法律程序的常軌,即使眼見自家人被拴在前方的軌道上,他也要照樣給它輾過去!

「天父啊,您明了吾人心中之秘密……」

唉,天父,也許您真的明了。既然如此,一旦那個蠢婆子的靈魂飄過去的時候,您可千萬別猶豫,把秘密通通掏給她聽!約翰·霍爾比恨恨的想著。

虧我多年來對她百般討好!陪她喝了那麼多淡如開水的茶,勾著小指頭端杯子,還得點頭贊同她那些半調子的理論,談什麼星期日不工作運動,什麼維護大英帝國的光輝。枉費我每到星期日下午,風雨無阻地穿著縮水的藍色斜紋毛織西裝去特洛伊莊園陪她,而且回家後,總得花上個把鐘頭將臀部上厚厚一層、無處不在的貓狗毛絲給刷乾淨!誰知道到頭來,全是白費苦心!

更慘的還在後頭。冀望遺產即將入袋,他因此讓自己債台高築。他想擴建餐廳與宴會廳,已經請工人挖好了地基,也訂購了傢俱。得知遺產落空後,他的心情心酸狼藉,像是只余剩菜的餐盤。多年來自信滿滿的盼望,數月來翻騰心海的期待,竟然才雀躍了不到二十四小時,便聽見女兒瑞茜爾從那個吸血鬼雜種律師那裡捎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

天父啊!如果真如牧師所言,您都明了我的心意,那就請您將它儘快轉達給那個蠢婆子,跟她說,如果她再不趕快走,小心被衝上旅社煙囪那個天殺的葛林岱番狗追得閃躲不及!

「全能的上帝,請發揮至大的慈悲,欣悅的帶走這位往逝姐妹的靈魂……」牧師說。

這份欣悅就全部留給您吧,親愛的上帝,史蒂芬妮·沃恩達·埃拔恩斯心想。她本姓洛馬斯,貴朵琳是她的姑媽。她邊想邊抓起一把泥土,思忖著該扔向墓穴周圍的哪一個人最能泄恨。

下流的旅社老闆霍爾比嗎?兒子洛爾德尼克先前安慰她說,至少她受到的待遇可是比那傢伙好多了。這話讓她對霍爾比的憎恨更是有增無減。把我跟那種大老粗相提並論!噢,亞瑟啊,亞瑟,她呼叫著過世的丈夫,看看你替我製造了什麼難題,你這個笨蛋!親愛的上帝,至少,別讓他們查出那棟別墅吧。

但是,向上帝懇求又有什麼用處?苦心經營祂都吝於獎賞了,單賴信念祂又怎會給予嘉獎?這幾年努力拉近約克郡的親戚著實辛苦。當然,她是很早就發現貴朵琳姑媽的精神狀態有異——誰會比她更了解呢——而且沒錯,她必須承認,有時候她甚至積極助長貴朵琳的瘋癲思想。但誰猜得到,全能卻全然不可靠的上帝,除了欣悅的帶走貴朵琳的靈魂,竟也欣然任她的瘋癲遺留人間,四處飄遊,荼毒眾生。

既然如此,這把泥土該扔向上帝,而不是霍爾比?只不過,如何能擊向於無形?她需要的是一個結結實實的血肉之軀。不如丟向上帝的共犯,那個臭屁、混蛋的契斯克瑞思?這個對象是不錯,只可惜她這輩子的歷練告訴她,那些踹了也是白踹的混賬當中,律師絕對名列前茅。

不然,丟向老管家凱依瑟·里斯特依契?那個三等的丹沃斯夫人 正凝視著牧師頂上的某一點,以近視眼傳達虔敬,彷彿想要目送女主人的靈魂升天,並鼓掌歡呼一番。

不。凱依瑟·里斯特依契得到的那份是不錯,但憑心而論,也不過是夠她生活而已。而且想想她必須付出的代價,一輩子跟那些怪物朝夕相處,忍受那種臭味……不具備馬夫的精神可無法羨慕凱依瑟·里斯特依契管家的處境!

了悟到自己找不到泄憤的對象,最是悲哀不過,空虛得仿若亡魂一般;特別是想到那個蠢婆子穿著牛奶凍綢緞躺在地下六尺,鐵定是得意的合不攏嘴!

她把泥土甩向棺材蓋,勁道之強,讓一粒小石子直接反彈打中牧師的黑袍,痛得他驚呼一小聲,原本的「復活之希望 堅定」,卻被他朗讀成「復活之噱頭 堅定」。大家聽了也不表訝異,畢竟這是《聖經今解祈禱書》當道的時代。

「我聽見來自天堂的聲音,對我說,寫下……」

親愛的貴朵琳姑婆,為了參加你的葬禮,我專程陪媽咪北上約克郡一趟,史蒂芬妮·沃恩達·埃拔恩斯的兒子洛爾德尼克·洛馬斯默默想著。對我來說,這裡的教會層次相當低,對媽咪來說,這裡的親友程度不夠高。親愛的凱依瑟·里斯特依契說得對,你的確把霍爾比家的人制服得妥妥貼貼。霍爾比這家人就像是欠缺想像力所選挑出來的演員。做父親的約翰太像脾氣火爆的約克郡酒館老闆,反而顯得極不真切,而賢妻若爾比伊則是徐娘半老的金髮胖吧女。(若爾比伊·霍爾比!再大膽的劇作家也發明不出這種姓名!)幺女金尼恩遺傳了母親那身果凍模的身材,而那些超流體贅肉從何而來,只要看姐姐瑞茜爾一眼就可得知。瑞茜爾的身形甚至不比名門權貴的瑪瑙戒指大,我敢保證,她絕對有辦法穿過一扇破門的接縫。她的小臉嚴肅,又戴著圓框的大眼鏡,活像一隻踩著高蹺的倉鶚!

但是,親愛的姑婆,以上的事你全曉得,其他的事你也都知道。在這裡的我,又能告訴在那裡的你什麼?然而,我是不該逃避身為家族成員的責任,不像我所知道的某些人那樣。這裡的天氣晴朗,玉米黃的太陽高掛在矢車菊色的藍天上,正合九月初的氣候。媽咪雖然悲傷,卻還能強打起精神。至於我呢,就這麼說吧,我參加了沙里斯貝利春季劇展,飾演羅密歐的至交莫丘修,公演時期雖然不長,但我的表現卻很亮眼。劇展結束以後,我再次賦閑在家。不瞞姑婆說,如果姑婆肯慷慨接濟,我一定不辜負您的好意。人活在世上,總要懷抱希望吧?不過姑婆你例外,如果你仍在人世,一定活得相當篤定。別對我們的失望太過失望,好嗎?若發現你以前在世時把自己搞得有多愚蠢之後,也請你表現風度,臉紅一下。

我該走人了,冷火腿應該端上來了。保重,很遺憾你不在。請向亞歷山大問好。敬愛你的侄孫洛爾德尼克敬上。

「蒙恩的天父子民,前來領受天堂為大家準備之恩典……」

希望天父所做的準備比你好一點,老爸,瑞茜爾·霍爾比心想。憑著她從幼年起便練就的本領,她立刻察覺到,板著臉的父親即將火山爆發。那天契斯克瑞思律師跟她提到「葛林岱番狗」時,她還嗤嗤的笑,只不過晚上向父親報告消息時已笑不出來。

「兩百英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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