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燃燒的遠征 第三十二章 榮耀

記得還小的時候,卡卡洛特曾經和很多少年一樣,對各種流傳在民間的冒險故事痴迷不已。

在故事裡,主角和他身邊的人總是歷經磨難,也總會化險為夷,一步步走向最溫暖最完美的結局。故事受歡迎的程度往往跟圓滿與否成比例,沒有人願意麵對悲劇,哪怕那是完全虛構的。

今天的卡卡洛特已經很老了,歲月的打磨和現實的殘酷早已讓他習慣忘卻那份童真,習慣去經受生命長河中暗礁的觸碰,習慣用自己的方式去寫屬於自己的那個故事。

但就在剛才,他的故事轟然崩塌了。

直接從心臟處開始的靈魂吞噬,沒有讓撒迦像其他人那樣乾枯成一具皮囊。他只是從內到外石化了,卡卡洛特甚至能聽見那些皮膚由於角質而發出「咔咔」微響。黯淡的死灰色爭先恐後在他的身上腐蝕出大片印痕,直到再也沒有一寸角落殘留生機與活力。

赫馬森抽出手臂的那一刻,撒迦的胸腔立即碎出了碩大的空洞,整個人彷彿被正面打破,卻仍然保持著凄慘形狀不至崩潰的瓷瓶。

他還是扭過頭,望向怔在不遠處的卡卡洛特,頸項由於這個動作發出細密的迸裂聲響。不時有著發暗的皮肉從頸部脫落下來,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快逃。」撒迦無力地說,早已凝固的聲帶並沒能把這句話通過顫動傳出,而是嘴唇的開合動作勉強表達出了含義。

接著,他的眼眸便徹底黯淡了下去。

對於像卡卡洛特這樣幾乎站在力量頂峰的強者來說,哪怕一個人已經走進了冥界的大門,只要他的火種還有著一絲餘熱,都有可能被救活,硬生生地拉回到這世界。

可這一次,他連幻想的力量都完全失去。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撒迦都不存在了,就在他的面前,被吞噬得乾乾淨淨。

隨著最後一點金色焰芒自撒迦胸腔里流出,融入赫馬森指端,所有火炎形態的神棄者均如同風中的殘燭般消散。菲卓拉貫注的源生力量,讓他們和撒迦之間存在著必然的存亡維繫,現在烈火之魂已消逝,整個燃燒軍團也一併灰飛煙滅。

這頓過於豐盛的饕餮大餐,對赫馬森而言似乎接近了承受的臨界點。他劇烈地喘息著,彎下腰,全身滲出了密密麻麻的烏黑血滴。

一聲凄厲狂野的嘶吼陡然拔起,黑暗波紋與蒼白火焰開始在他的體表滾盪肆虐,噴發出的強勁罡流匯成了一道巨型龍捲直衝上天,神城的穹頂如紙紮般被撕裂,整座建築物都在這可怕的震蕩中搖搖欲墜。

等到一切重歸於平靜,出現在卡卡洛特眼中的赫然已是一頭人形魔龍。火種融合帶來的強大力量徹底催化了赫馬森的體質復甦,他的全身都覆滿了堅硬的鱗片,股後游出長尾,顱頂的堅角像是構造奇特的冠冕,昭示著歸來的正是黑暗君王。

「你真的殺了他,你怎麼能下得了手……」連奪舍轉生這樣兇險無比的法術都已經用出,卡卡洛特再也拿不出任何東西來拚命了。這一刻的他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被悲痛奪走,蒼老的臉龐上全是淚水。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他也一樣。」或許是由於索取已夠,赫馬森毫無興趣地從卡卡洛特面前走過。

希爾德大帝一直都在沉默地觀望著,發生的一切顯然是他無力參與和改變的。當魔龍經過身邊時,這位遍體鱗傷的老人卻忽然開口,叫住了對方,「我聽見,你稱呼撒迦為哥哥?」

「那不關你的事。」赫馬森停下腳步,對他的勇氣有些驚訝。

「對不住,請原諒我的好奇心。」希爾德帶著自嘲的笑容敲了敲前額,「年紀大了,有時候多少會幻聽。這怎麼可能呢?像撒迦那樣的男人,如果跟某個畜生成為兄弟,可真得算是天大的笑話了。」略頓了頓,對上魔龍燃燒起來的眼神,他咳出口濃痰,吐在地上,「哦,再次抱歉,我似乎打錯了比方。確切地來說,你連條狗都不如。」

「它們至少還懂得分辨,什麼是同伴,什麼才是食物。」希爾德淡淡地說完,昂然待死。

赫馬森默然良久,抬起手,卻向虛空中劃落利爪,緊接著掠入裂開的黑洞,就此消失不見。希爾德大帝愕然了一會兒,疲憊地抬起視線,望向上階之上。除了已然戰死的國師之外,那裡還孤零零地站著一個比他還要老的老人。

他得替死去的收屍,為活著的開解。不管生命還有多長,會不會在頃刻之後就被另一場更大更殘酷的風暴奪走,這都是必須要去做的。

因為他是個男人,不是畜生。

不知從何時起,由蒼穹灑落的浩然光輝,籠罩了整座凄涼殘破的神城,也將另一片正在變成死地的區域,映得通透。

這裡是距離唐卡斯拉百里不到的開闊曠野,兩股雄渾龐然的潛流早已在彼此碰撞消磨中將大地染得血紅。沸騰的殺聲讓氣溫不再寒冷,劇烈交錯的陣線像是一排排暗色浪頭,湧起到退卻的短短瞬間,每個失去站立能力的傷員都被活活踩死,踏死。

摩利亞和巴帝共同抽調的二十個最精銳的軍團,放到哪裡都足以成為當之無愧的毀滅機器,但可惜,他們的對手卻是數量更多的光明族主力。

神城只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道具,致命的地方不在於瓮中有些什麼,而是準備捂住瓮口的那隻手。跟隨使團而來的人類軍隊避無可避地遭遇了近百萬戰鬥天使的截擊,個體實力上的巨大差距讓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處在失衡狀態,如果不是人類的陣地配合和戰術意識要遠遠勝過對方,恐怕全軍覆沒的時間不會比老年人喝上一杯茶更久多少。

派去神城方向的斥候還不曾有任何迴音,沒有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最頑強兇悍的防守畢竟算不上是對攻,現在每一個仍保持清醒的人類都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因為無論能堅持多久,滅亡的結局終將會到來。

對於唯一沒有出兵的邊雲公國,摩利亞和巴帝的最高指揮官或多或少都有著腹誹和猜忌。在這一點上,年輕的裁決之父顯然存在著私心,令人詫異的是其他兩位王者卻並未拒絕同盟。

「殺啊,多殺一個是一個,沒有人還想活著回去罷?那就把你們的鮮血和榮耀,都一起留在這裡!」數千架弩炮連番怒射的呼嘯聲中,有名遍體浴血的軍官直接站上高地,向著四方放聲狂吼。

他所在的對空戰陣是漫天聖光最為頻繁光顧的區域之一,弩炮強大的遠程物理攻擊已成了針對戰鬥天使最有效的殺戮手段,絕大部分的魔法部隊也都集結到了附近,抵抗來自於高空的密集火力。

再強的弩總有斷折的時候,再利的箭也難免會被射罄。一切的一切都在圍繞著生和死高速旋轉,喪鐘的哀鳴從來沒有停止過節奏,但同時響起的還有那絕境之中的如雷咆哮。

殺,有殺才有死,有死才有生。

很多士兵在倒下時,看見不是滿眼血色,而是遙遠的家園。

當裁決的馬蹄從人類陣地後方的地平線上捲起滾滾塵煙,幾乎所有的高級將領都怔住了。在他們接到的命令里,從來就沒有援軍這一說,突兀登場的邊雲人簡直就像一把在最不可能的時候橫空斬來的長刀,自外圍開始就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直插到戰陣中央才緩緩剎住勢頭。

這是一支規模龐大的部隊。除了凶名赫赫的裁決軍團以外,各類編製的邊雲正規軍也有超過五成趕赴此地,在一望無際的鋼鐵洪流末端,甚至能看到許多布衣平民。

「我們是來死的。」阿魯巴翻身下馬,向著迎上前來的幾名將領咧嘴一笑。

數天以前,這位半獸人將軍也曾困惑過,彷徨過。撒迦帶著女眷們不辭而別的行徑,讓議員們迅速凝聚起尖銳的矛頭,軍方人士在面對質問時不是難以作答,就是滿面羞慚之色。

懦夫,阿魯巴第二次聽到同一個議員說出這稱謂時,忍不住一拳打碎了那傢伙的腦袋。他堅信撒迦一定有著自己的理由,任何人都沒有置疑的權力。

但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軍隊中也漸漸出現了騷動。士兵們不明白一直以來死心塌地膜拜追隨的對象,為什麼就這樣半聲不吭地離開了,而且還選在這個風雨欲來的節骨眼上。

阿魯巴感到很頭痛,最終轉為憤怒,因為他對此也同樣一無所知。儘管不願面對也不願承認,但他還是悲哀地認識到,或許在撒迦心裡,從來就沒有重視過自己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朋友。

直到愛莉西婭站了出來,說明一切,半獸人才意識到錯得有多厲害——他沒有想到前者會是當年普羅里迪斯派來撒迦身邊的潛伏者,更震驚於,在三個軍事強國的盟約當中,撒迦居然是以率領燃燒軍團悍然犯險為代價,來保全裁決和邊雲。

「我沒有做過對撒迦不利的事情,這也是陛下一再強調的。」愛莉西婭在結束陳述後,注視著神情各異的眾多軍官,平靜地說,「在你們決定好如何處置我以前,我必須去唐卡斯拉,去和他們一起戰鬥,或者一起死。」

奔雷、飛龍、蘇薩克騎兵、天才的軍工狂人,以及編入工程部隊的地行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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