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燃燒的遠征 第十一章 決斷(上)

夜已深,篝火正旺。

紅彤彤的火光映射在傭兵們毫無倦意的臉上,將那份共同的亢奮映射得分明。笑語喧嘩聲中,傳來遞去的酒袋仍在不斷減輕著重量,醺醺然的醉意讓每個人的心情都如同在騰雲駕霧。外圍不遠處,幾隻馴養已久的獅頭獒在飽食了一頓肉骨後,正捲起長舌各自舔著身上尚未癒合的傷口,偶爾也會抬起碧油油的眼眸,警惕地環顧一番幽暗荒野。

儘管在很多人的口中,燃燒平原都被形容成了地獄般的存在,但這支兩百人左右的傭兵隊伍還是依靠著充足補給深入險地數周之久,並最終在捕獲奄奄一息的目標後順利脫出。僅在幾里之外豎立的平原界碑,彷彿連著一道隔開生死的奇異屏障,越過了它不但意味著跟嚴酷可怕的氣候徹底告別,連那些兇猛無比的蠻荒妖獸也就此消聲匿跡。

只要越過前方的國境線,再向東面行進百里路程,來自於巴帝最大領主家族的懸賞金,就會切切實實地納入囊中了。那個色迷心竅的武技教師,也將為過頭的慾望付出代價——玩東家的老婆固然很過癮很有成就感,可直到事發後他才悲哀地發現,兩個男人之間要比的其實不該是床上功夫,金錢和勢力才是決定一切的前提。

不過一月的冒險旅程帶來的收益,卻足以抵得上以往一年。傭兵首領古扎羅不無後怕地吁了口氣,轉頭回望那片曾經象徵著夢魘的地域,對自己接受任務時表現出的當機立斷很是慶幸。風險越大,回報也就越高。幸好那可憐蟲剛剛逃亡了幾天就慌不擇路一頭躥進了燃燒平原,否則的話,報酬也不會提高到如此豐厚的程度。

「頭兒,說起來還得感謝這頭種豬啊!」有著類似想法的人顯然不止古扎羅,一個猜拳輸了的年輕戰士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走到扎樁的馬群邊給綁在那兒半死不活的俘虜喂水,「要不是他習慣了被老二指揮腦袋,偏偏逃到咱們搜捕的那條線上,傭金哪會有這麼好賺。」

眾人暴起了一陣哄堂大笑,形貌粗豪的古扎羅卻橫了那人一眼,「知道走運就行了,以後看你小子練劍時還敢不敢偷懶!做我們這行總不能靠著運氣吃飯,手裡有真本事才是最重要的。前幾天碰上的血荊棘傭兵團,你也看見是什麼規模了,幸好那時候我們還沒抓到這傢伙,不然一定會被黑吃黑玩死。」

「血荊棘的人確實夠多,可要拉出一批來公平對戰,絕對不是我們的對手。」那戰士叫嚷著抽出長劍,威風凜凜地絞出幾道劍花,酒意翻湧之下儼然一副神擋殺神、魔擋殺魔的架勢,「別說這次沒遇上什麼事情,就算真的和他們幹起來了,只要我帶著一半弟兄沖在前面先砍他媽的幾十顆腦袋下來,再加上亞賓大哥主導法術攻擊,頭兒壓陣……嘿嘿,我保證一照面那幫雜碎就會跑得半個不剩。」

更大的笑罵聲瞬時四起,被點到名的魔法師抿了口酒,慢吞吞地道:「你一動手,跑得半個不剩的只會是我們。」

「胡說!咱們雷獅團的群戰配合,在行內可是一等一的強悍。更何況到了刀子見紅的時候,講究的是殺氣和膽量,人多頂個屁用!」年輕戰士還沉浸於自己的臆想世界裡,臉上無數粒酒刺都在慷慨激昂的情緒下發紅,彷彿那支成員總數超過四千的傭兵團此刻膽敢出現在眼前,便立即要單槍匹馬殺他個七進七出。

「鮑勃,你小子不去裁決軍團當差,簡直是他們的損失。」傭兵同伴中有個大著舌頭的傢伙在譏笑。

那戰士怔了怔,滿臉的豪邁表情忽然變成了混雜著畏懼的沮喪,連說話也開始有些吞吞吐吐,「能去當然好……不過,他們哪會看得上我這種人。」

剛才還熱火朝天的場面迅速沉寂了下來,叫鮑勃的這名愣頭青四下看了看,對沒有同伴再搭腔感到很奇怪。當注意到隊長陰沉的臉色時,他那已經昏昏沉沉的頭腦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暗自打了哆嗦,乾笑道:「我喝多了,去撒尿,去撒尿……」

瞪著下屬蹌踉走遠的背影,古扎羅微微嘆息了一聲。儘管潛意識裡再也不願憶起,但年前那次險些令他放棄傭兵生涯的遭遇仍逐漸浮現在了眼前,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剛剛發生。

戰亂中失勢流亡的高官貴族,歷來就不在少數。這個除了大把金幣以外幾乎一無所有的特殊群體,有時候也會通過各種方式找到傭兵組織,以求遠赴他鄉的路途中能有短期庇護。

嚴格來說,古扎羅親手建立的雷獅團自從經歷過幾場利益引發的同行火併,規模上只能算是支三流傭兵隊了。被迫降低的傭金價位,也就成了部分中介人仍然肯聯繫雷獅的唯一原因。古扎羅還記得那名逃出斯坦穆境內的官員在見到自己和全體部下時,立即擺出受騙的姿態口口聲聲要求換人,說是更大十倍的傭兵組織,才是他勉強可以接受的保護者。

加上貼身侍從還不過二十人的僱主家庭,卻要一千個傭兵隨行護衛,這簡直就是錢太多了燒出來的毛病,古扎羅當然不會理睬對方的叫囂。實際上抽完頭的中介人也早就打過招呼,這種主顧多數會在到達終點後從此隱姓埋名,一次性生意不壞行規就成,至於其他方面可沒必要伺候得面面俱到。

去大陸東方的沿海小國肯撒,路途可以說是極其漫長的。被迫妥協的前斯坦穆官員和傭兵們誰也沒有想到,這次隱秘的遠行只開始了半天,就被一小隊追來的黑甲騎士攔截在了荒郊野外,簡單之至地胎死腹中。

古扎羅這才知道,僱主正是解圍不久的條頓行省財政司長,由於擔心巴帝人遲早會再打回來,索性橫心卷了公款帶著一家老小想要投奔肯撒國的遠親。數十名騎士則隸屬名動天下的裁決軍團,此番追捕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既然事情已經牽扯到大陸上最強橫的新興勢力,雷獅團似乎也沒有更多轉折的餘地。令古扎羅難堪的是,裁決軍士不僅從頭到尾連正眼都沒瞧過傭兵們一下,在將財政司長等人乘坐的馬車包夾轉向之後,有個少尉還冷冰冰地開口,向他要回那份先行支付的傭金。

「這人用出去的每一塊銅板,都是平民交納的賦稅,和他自己所得無干。更何況按照你們的規矩,沒有完成的委託,應該無條件退費。」

當時四省聯盟與巴帝王國交戰猶酣,少尉的輕甲上凝固著大片乾涸的血漬,握韁的左手只剩下了拇指還完好。劈進面門的幾條刀傷徹底毀了他甚為英俊的臉龐和一隻眼睛,剩下的那隻則在繃帶縫隙中漠然掃視著雷獅所有人,「對了,其實你們還有一個選擇,把錢繼續放在兜里,拿命出來。」

九成以上的雷獅團傭兵事後賭咒發誓,那名少尉說話的時候,離他最近的同袍也已經策馬到了百丈開外。看起來就像沒有人在意他是否會遇上危險,或者說,沒有人覺得他會遇上危險。

古扎羅很快就分文不少地交出了定金,還賠上了滿臉謙卑的笑容。儘管對方的人數少得可憐,被押解迴轉的僱主又等同於一筆值得冒險的天文數字,但直到最終他還是全無動作。

男人喪失了勇氣,就等於喪失了一切。

無論腰間的刀再快再利,身邊下屬的協同作戰能力默契到了什麼程度,氣勢上被徹底壓倒、吞噬的古扎羅都已喪失了鬥志。同樣在刀口上討生活,但那少尉身上的殺氣又何止強過了他百倍?難以言喻的精神壓力幾乎是逼迫著傭兵團長相信,哪怕再有半點最微小最無意的舉動,自己的腦袋就會在第一時間被那隻殘缺左手捏成爛泥。

論實力,古扎羅算得上雷獅團中首屈一指的強者。連他都感到了驚恐,害怕,在猛獸般的敵人面前萌生了退意,其他傭兵的反應更是顯得有些失控。什麼榮譽金錢都在這迎面迫來的危機感之下化作了一團空想,一堆廢話,怎樣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才是最現實的問題。

這場遭遇給雷獅傭兵團帶來的打擊幾近致命,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再也沒有哪個中介人或大主顧願意與他們合作。心灰意冷的古扎羅甚至一度萌生過退隱的念頭,但必須維持的生計卻讓他和整支隊伍不得不繼續起冒險之旅,靠著些勉強能混個溫飽的活計支撐到今天。

看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古扎羅出神良久,隨手又丟了幾根乾柴進去。對於那些裁決士兵,他已經不覺得還有多少怨恨,只希望此次主動找來的任務會是個良好轉機。

釋放完膀胱壓力的鮑勃站在了丈余開外的空地上,傻乎乎地杵在那裡,像有話要說卻又不敢。古扎羅沒好氣地瞪著他,招了招手,「小子,你褲襠濕了坐不下來?」

「頭兒,那邊好像有個人……」鮑勃遲疑著開口,目光筆直投向雷獅團長身後的夜幕中去。

「放你娘的屁,這種鬼地方除了我們恐怕就只有幽靈會來遊盪。」古扎羅不屑地啐了口唾沫,但還是轉過頭去,想看看連幾頭大獒都沒察覺到的「來人」究竟是塊風化的岩石,還是簇荒原中常見的矮灌木。

透著譏嘲的笑容很快在他臉上僵住了,一陣金鐵交擊的脆聲隨即響起,數十名同樣望向這邊的傭兵紛紛拔出兵刃,四下湧上。借著火光的照耀,確實有個嬌小的身影從黑暗中緩緩現出,徑直向宿營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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