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燃燒的遠征 第一章 溫蒂尼(上)

深入燃燒平原的腹地已經十一天了,仍然沒能有半點真正意義上的發現。

儘管蒙特爾向來性子硬朗,曾被人剝去半邊頭皮而沒討過一聲饒,但對於眼下的處境,他還是感到了無法抑止的恐慌與沮喪。

褚紅的硬土,褚紅的岩石,不見半絲雲彩的天空中,懸掛著同樣褚紅而妖異的烈日。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浸泡在這如血的色澤里,彷彿隨便在哪個地方一戳,便會有大股沸騰的岩漿奔涌而出。四處可見的慘白骸骨,呈現著天地之間的唯一的異色。不管是人類,還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巨獸,都已被殘酷的自然環境剝奪了生存資格。

反倒是比指甲蓋還要小上三分的黑甲蟲,以及半尺長的斑尾蠍,充當著平原上幾近於無的活躍者。它們成群結隊地穿行在能把雞蛋烤熟的地表,以旺盛的,不知疲倦的勁頭四處尋覓,為了果腹而忙碌不休。

蒙特爾是個刺客,而且是收價不低的那種,但如今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隻蟲。

早在前天夜裡就徹底乾癟的水袋,猶如一個潛伏的詛咒。高溫下的遠途跋涉不僅僅讓體力急劇流失,同樣也讓脫水的先兆變得更加明顯。從體內直到口腔的每寸部位都像是黏著一層燒過的鐵沙,嘴唇上裂開的口子深得可怕,剛開始時還能覺得乾澀刺痛,到後來乾脆麻木得脫離了意識。

往日的雄心壯志與悄然到來的危機相比,再也不值一文,但蒙特爾已經沒有退路。他不算個有經驗的遠足者,在踏入平原邊域之前只是買了匹馬代步,連充足的補給也沒有準備。

這裡雖然不是沙漠,但卻有著毫不遜色的酷熱氣候。蒙特爾還記得,以前不知道是哪個混蛋說過,要是在沙漠里遇上缺水,尿也能救命。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有些時候就算是脫下褲子屏住一口氣,膀胱里也不可能擠出任何東西的。

也許越是孤獨的環境,就越能激起靈魂中沉澱的某些東西。幾天以來這條瘦長漢子想得很多,包括以什麼樣的方式死亡、有沒有可能獲救、家鄉的老母親是否會被兄長們接著贍養下去、她氣喘胸悶的頑疾好點了沒有……

他最記掛的還是那個介紹人,每過一會兒,就在腦海里把後者的胖臉翻來覆去地想上幾遍——如果還能碰面的話,怎麼著也得破例免費一次。

那狗娘養的憑藉業內前輩的身份,輕易便讓蒙特爾相信:大陸上最神秘強大的刺客公會「圖魯之瞳」,總部溫蒂尼就設在大陸東南,巴帝王國以西的燃燒平原深處,任何夠實力的潛行者都能去申請入會資格。

「好找的很,聽說沿途還有驛站歇腳呢!要不是我老了,還真想陪你一起去試試,那可算得上咱們這個行當的最高榮譽啊!」

介紹人飽含惆悵的語聲至今仍在蒙特爾耳邊縈繞,與當時熱血沸騰的感覺不同,此刻的他從頭到腳涼得像冰,即使熊熊的烈日也不能耀暖分毫。

在渴望已久的事物面前,很少有人能保持清明理智的頭腦,蒙特爾亦是如此。自從喝光最後一滴水以後,現實與夢想之間的巨大反差,無時無刻不在靈魂深處發出尖刻的嘲笑,將他折磨得幾欲崩潰。

胯下的駑馬已經走得比烏龜還慢,嘴角邊吐出的白沫不斷破裂,又不斷湧出,眼看著就要力竭而斃。同樣奄奄一息的刺客,絕望地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眸,透過前方地面上扭曲蒸騰的熱浪,一道灰濛濛的輪廓正隱約呈現。

「是山嗎?」他昏昏沉沉地想著,過了良久,精神方才一振,「怎麼會有山?」

燃燒平原的地貌直如被空間風暴摧襲過,坦蕩而遼闊,連較大的丘陵都屬罕見。連日里蒙特爾還是首次看到山嶺,這毫不相干的地勢變化,卻在悄然間點燃了他的希望之火。

兩柄精鋼長劍無聲出鞘,以交叉方位捅進馬脖,準確割斷了大動脈及氣管。噴泉般的血液立即從傷口中飆出,本就在掙命的駑馬頹然仆倒。原本騎在背上的主人似乎連跳下地來的瞬間都無法等待,只是略為側身偏腿,便張開大口湊了上去,痛飲起烏黑生腥的液體。

牛皮水袋的塞口很小,灌飽了肚子的蒙特爾唯有用嘴吸滿馬血,再一點點地往袋裡吐。血液在滲入腳下土壤時甚至冒出了絲絲白氣,必須得搶在流盡之前收集到足夠多的分量。

他的動作很快,很小心,看上去就像個吝嗇的血族在處理食物。兩柄長劍就躺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無聲證明著一個合格刺客永不丟棄的警惕性。

正當水袋漸滿,死去的駑馬再也流不出半點鮮血之際,突兀從身後傳來的低語,卻讓蒙特爾猶如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以生平最為狼狽的形象摸起雙劍,就地滾了出去。

「請問,溫蒂尼是在前面么?」說話的是個極美的精靈,勁裝長靴,負著一張黝黑巨弓。丈余開外還站著個臉色蒼白的青年,淺栗頭髮,灰色眸子,模樣平平無奇,讓人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欠奉。

「你是說公會的總部吧?抱歉,不太清楚,我也正在找。」蒙特爾以儘可能細微的動作向後退去,眼中全是驚駭。

眼前這兩個憑空冒出的陌生人整潔得就像剛剛洗完澡,換過衣服,神態也很和善。但刺客卻毫無理由地相信,只要他們願意,剛才的一剎那,自己能死上幾百次。

「謝謝。」精靈瞥了眼馬屍,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徑直向著山嶺方向掠出。那自始至終沒投來過目光的年輕人隨之縱起,短短几個起落後已是到了百丈開外。

蒙特爾怔然看著兩人消逝的方向,只覺得手足酸軟,心頭砰砰亂跳。猶豫了半晌之後,他終於還是割下一條馬腿,連同馬背上的油布帳篷一起負在身上追了出去。

就算和惡魔作伴,也好過一個人在這片土地上遊盪。更何況,那極有可能會是同行。

刺客的忐忑顯然多餘了。未過多久,他便清晰看到了遠端嶙峋奇峻的岩山全貌,隨著奔行速度逐漸提升,山下數百個集結的黑點也開始出現在視野之中,且越變越大。

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蒙特爾倏地發出一聲歡呼,全力向著那方疾掠電射。

延綿數十里呈弧形收攏的山體恰似一堵參天巨牆,愈到嶺峰,就愈是垂直如削。大塊大塊重疊裸露的裂岩構築了整片灰暗而陰森的色系,沒有植被,沒有生機,一切都透著死氣沉沉的沉滯,就連光照也無法染落些許暖意。

幾百名人類異族正站在山腳處聳立的七根石柱之前。大部分均帶著滿身塵土及掩飾不去的倦色,相互打量的眼神卻依舊兇殘乖戾,彷彿不同領地里聚到一起的狼。

遍體血跡狼狽不堪的蒙特爾遠遠奔近,愕然環視著這群一看就不是什麼善類的傢伙,最終走到了較為空闊的地帶。先前問路的精靈與那個年輕人就站在不遠處,前者還向他禮貌的笑了笑,蒙特爾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勉強扯起唇角算作回應。

人叢中很少有交談聲,偶爾冒出的三兩句,也總是離不開「溫蒂尼」、「公會」、「招募」等辭彙。儘管沒有直接交流,但蒙特爾已經能肯定,這裡每個人的職業和目的都和他一樣。換句話來說,那個差點害死的自己的老傢伙,並沒有吹牛。

直到夕陽西沉,夜幕垂落大地,陸續從各處趕來的刺客才慢慢變得稀少,圖魯之瞳方面的接待人員卻始終未曾出現。

燃燒平原的晝夜溫度落差極大,驟起的狂風旋繞著將寒冷灌入每個人的領口,刺進骨髓。「噼噼啪啪」的石子砸落聲響就像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雨在肆虐狂嗥,在這般毫無遮蔽的野外,它們同樣也能讓人濕透,只不過是用血。

十一天並不是白過的,蒙特爾早已學會在夜間以什麼樣的角度支起帳篷,才可以架構得更久更牢固。油布表面傳來的綿密震顫中,他頗為舒適地趴在盡褪熾熱的地面上,暗自觀察著外面那些同行。

刺客的很多習慣都帶著職業烙印,比如說:隨時隨地本能戒備的姿勢,貓般輕巧的步履,警醒顧盼的目光。只有在日間遇見的兩個人身上,找不到這些特徵。可蒙特爾卻認為,這種真正的業內高手,當然就得與眾不同。

那精靈從暴風呼嘯時起,就將所攜的長弓插入地表,隨後與同伴相鄰而坐。此後無論風勢大到了何種程度,兩人連髮絲都沒顫動過一下,漫天砸落的石雨早在丈余高的空中便紛紛彈跳開去,如同碰上了無形而堅固的屏障。

注意到這一幕的刺客俱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附近的少數人還悄悄挪動了帳篷。不自不覺間,蒙特爾已成了兩名「業內高手」僅剩的鄰居,而他之所以沒有挪窩,則完全出於那名精靈有過的善意舉止。

「要吃點東西么?馬肉,新鮮的。」猶豫很久之後,這瘦高漢子還是頂著上衣,戰戰兢兢地跑到精靈近前,臂彎里挾著小半條馬腿。「我沒惡意,看到你們沒帶乾糧,就過來問問。」

精靈怔了一怔,對突如其來的造訪者感到有些疑惑,「不用了,謝謝你。」

豎起的長弓,在夜色下通體流轉著晶瑩光芒。近看之下,蒙特爾更加認定對方是女扮男妝,那清麗絕倫的容顏,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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