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煉獄紅顏 第三十四章 奪舍(下)

宏偉而肅穆的主殿之中,恭立著寥寥數人。

教皇那蒼老的語聲正從長階頂端回蕩下來,如夕陽沉淪時的晚鐘般,透著難言的蕭瑟,「召你們來,是因為上次派去溫蒂尼的降臨天使和隨行人員,都已經英勇殉教。身為天父的僕從,本該以救贖感化為首任,但對於這些毫無理性可言的暴戾之徒來說,的確沒有什麼比『審判之光』更適合他們的了。」

九座獨立偏堂環抱下的聖靈主殿,幾乎將建築物本身所能展現出的輝煌完美,發揮到了極致的高度。任何瞻仰過殿堂全貌的人,都不會覺得大陸上哪個國家的皇宮,再有半分美感可言。

此刻瘦小枯乾的教皇卻像是磁石,一個人就佔據著整個建築內部,所有目光的焦點,「成功降臨的各階天使,已經遠遠超出了預計數字。奉吾主創世神至高聖諭,光輝之炬的安置過程,也正在逐步進行。迄今為止,除了宣稱君主抱恙的巴帝和摩利亞之外,只有少數處在戰亂中的國家還沒有正式接受御令。倒是溫蒂尼這個無政府地域,竟然妄為到公然瀆神,屠殺天父侍奉者的地步。」

說到這裡,他略頓了話語,有氣無力地掃了眼下方的眾人,「西頓裁判長,關於這一點,你有需要補充的嗎?」

昔日孤身殺盡三千餘名作亂異端的聖裁所最高統領,頓時慘白了臉色,顫聲道:「陛下,請您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銀衣分部必定能找到溫蒂尼的入口……」

「夠了。願意的話,他們派出的刺客,能在一個月里殺光各國各地的高級神職。」教皇淡淡地打斷,望向他身邊魁偉的聖騎團團長,「沙利略,總殿里還剩多少十字聖騎?」

「除了分批護送光輝之炬的那些,總共還有六千不到。」

身著古樸鎧甲的沙利略濃眉厲目,僅肩寬就要超出常人近半,站在那裡猶如一座無可撼動的堡壘,「我以聖騎團的榮譽向您承諾,只要出動一半人和七名神佑騎士,溫蒂尼將在一周里變成廢墟。」

「這麼多年了,你的性格還是一點沒變。」教皇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輕咳了幾聲,「雷奧佛列騎士,說說你的看法。」

作為十字聖騎團建立以來,最快晉陞到神佑騎士的狂信徒,雷奧佛列以絕對謙卑的神態,整了整身上陳舊的袍衣,單腿跪下,每個動作都做得一絲不苟。「陛下,溫蒂尼的整體力量不算什麼,真正構成問題的地方在於,那裡處在教廷難以達到,難以控制的特殊區域。沙利略老師曾經說過,不了解一個敵人,就無法順利地戰勝他。所以我認為,想要連根拔起這股新生勢力,並讓它永遠也難以復甦,最穩妥的方法是有人先滲透進去,而絕非一味的強攻。」

「很謹慎的想法,是考慮到那層魔法屏障的關係嗎?」教皇微微搖頭,嘆息道,「時間未必充足啊!」

「尊敬的陛下,再完美的魔法屏障,也必定會在壓制性攻擊之下暴露弱點。不過,我是想要以最短的時間,最小的代價獲得勝利,畢竟溫蒂尼還不值得教廷付出太多。」雷奧佛列平靜地回答。

「在陛下面前不得太過放肆!」聖騎團團長低聲呵斥,言語間噴發的氣息帶著鋼水卷涌般的低嘯。

教皇滿臉刀刻般的皺紋盡皆舒展開來,整個人都隨著這個笑容而充滿了生氣,「沙利略,你這個關門弟子,的確很有意思。潛入溫蒂尼不是沒人想過,只不過始終沒能做到罷了,既然他現在又提了出來,想必有了相當的把握。年輕人有膽魄,有衝勁是好事,但有時候難免會欠缺細節上的經驗。嗯,這樣罷,你作為輔應,讓雷奧佛列騎士全權接手之後的征伐事宜。人員調配方面,各部必須無條件配合。」

「謹遵諭旨。」眾人悉數恭應。聖裁所兩名副裁判長均是低垂著頭,斜乜向跪在地上的年輕人,眼神陰冷之極。

教皇眯起雙眼,看了雷奧佛列一會,揮手道:「總共也給你一周時間,去著手準備吧,立即動身。至於這次隨行的降臨天使,我已經有了最為無垢虔敬的人選,就讓法偌雅聖女,去凈化那個所謂的地下世界。」

隨著細微的步履聲,一干高級神職相繼行出大殿。教皇后方的連綿帷幔,忽然簌動起來。緊接著一名身著主教長袍的老者行出,望著殿門方向默然良久,才轉首道:「陛下,您真的打算遣法偌雅前往溫蒂尼?光輝之炬一旦完成法陣構架,獻身的降臨天使就必定形神俱滅,這您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是啊,我應該算是最了解這種法陣的凡人了。」教皇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對那人責問的語氣如若未覺。

那老者聞言濃眉軒起,滿面俱是焦急之色,「既然是這樣,您還讓她去送死?誰都知道,分身億萬隻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笑話,就算六大主神,也沒可能擁有那樣強大的精神本源。這次所有的降臨天使里,智、座兩位所被剝奪的分身最多,我已經在盡全力壓制,不讓她們的本體間接受損,您卻在……」

「既然你也知道用『剝奪』這個說法,那就不用解釋什麼了。」教皇彷彿蒼老了數十歲,連語聲中都透著疲憊,「埃羅頓啊,該來的總是會來。就像幾天前我說過的那樣,智天使的責罰,至少還能夠承受。你這就去安排一下罷。」

「是,陛下。」那老者躊躇半晌,終究還是黯然轉身。

「摩利亞的薇雪兒公主,也讓她早日攜著天國的容光回歸故土,多去上幾位降臨天使的話,那位固執的皇帝也好有所權衡。還有,巴帝那邊,叫他們開個適度的條件出來。」教皇嘆息了一聲,道,「大凈化之日即將降臨,在一些無關原則的細節上,我們得學會讓步。」

「您和我還有加洛沙,在神學院里度過的那段閑適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埃羅頓長嘆著離去,「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沒有坐上樞機主教的位置,他就不可能被那些異端當作刺殺目標。或許死的那個人,應該是我……」

主殿就此靜寂下來,教皇脫力似的倚靠在王座之上,從發梢至指尖再也看不到半點動彈,彷彿變成了被抽干生命力的泥塑木雕。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名中年神職從外匆匆而進,來到長階下跪倒,「陛下,聖裁所傳來的消息,瑟多大神官在水牢里自殺了。」

「什麼?」教皇霍然站起,神態之轉變與先前判若兩人,「你說的是自殺?!」

感到震驚的,絕不止這位人世間的最高權柄者。

陰暗水牢里隨處可見殺氣騰騰的銀衣聖裁,十幾個瀆職的守衛分別遭到了極為嚴格的盤問,近半犯人更是被直接拖出監區,在刑具的冰冷親吻下竭儘可能地回憶出發生過的一切細節。

斜靠在牆角的瑟多早已僵硬,嘴角猶自帶著絲詭笑,像在嘲諷著急於找出致命傷,卻始終毫無頭緒的仵作。那支散落在水底,碎成金屬顆粒的縛魔鐐銬,則將這個嘲諷放大了無數倍,凝成一隻無形的拳頭痛擊在西頓裁判長的臉上。

還從來沒有人,能夠在融合魔晶材料與百鍊合金的鐐銬桎梏下,做出哪怕一丁點過大的動作,更不用提武技魔法的運用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任何聖裁都會把瑟多的死因歸於意外,而不是刻意自殺。

此刻站在教皇面前的西頓,簡直比那些遭拷打的犯人還要神情慘然,心中翻來覆去想了千百個理由卻無一敢說出口。畢竟,前紅衣神官犯的是褻瀆天使的大罪,沒有一場正式而庄穆的火刑儀式,似乎在哪個方面都難以交代。

「都出去罷,讓我一個人安靜會。」以『羽化術』站在水面上的教皇渾身纖塵不染,柔和的聖光正氤氳在方圓三尺的空間里,令他看上去威嚴直如神砥。

不出片刻,水牢中的各條甬道已變得空空蕩蕩。教皇默然望著瑟多的屍體,久久不動,魔晶燈的黯淡光芒下,他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更深了幾分。

悄然無息的,近百道純凈之極的銀色光束,從這高冠華袍的老人手中綻放,瞬時擴展成渾然無隙的光之域界。幾乎是整個地底都被輝耀得有若白晝,每塊存在的污物,甚至每寸水面,都在突兀形成的強光下「噝噝」消融,蒸發。

囚室里未被押走的犯人,大多哼也不哼地栽倒在地,徹底分解成細小的粉末,於光暈中流轉飛起,悄然消逝。少數能以精神力抗衡的強者,也只是支撐了極短時間,便像遇上火的蠟人一樣,融化了遍體的肌肉骨骼。

沒有慘呼聲,亦沒有半點血光。這種殘酷而華美的殺戮方式,竟隱透著幾分悲天憫人的救贖氣息。

「嘖嘖,不愧是教皇陛下,連殺人都殺的這麼有氣勢。」水牢深處,一個沙啞難聽的語聲喘息著響起,「難道教廷的糧食不夠了,打算省下幾份牢飯?或者,你已經對這些再也榨不出半點油來的廢物失去了耐性?」

教皇凝視著那間空間封印下的獨立囚室,磅礴的聖光並沒能滲透進去。涌動於此的黑暗濃烈得近乎於實質,絲絲縷縷從柵欄間探出的漆黑光束,不斷將迫壓過來的銀色域界切割得支離破碎,看上去直如有著自主意識的妖物在揮動觸手。

「他的死,是你們造成的嗎?」教皇望了眼瑟多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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