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煉獄紅顏 第二十八章 呼嘯森林(中)

晨臨的鐘聲悠揚響起時,藍菱已經洗漱完畢,坐到了餐桌旁。

住在修道院附近,是因為清凈,而並非出於信仰。與矮人一樣,精靈族的信奉對象是森林之神泰芮。雖然光明教會從來就沒有承認過後者的存在,但這並不影響到,兩個古老種族獨有的文化傳承。

幾塊白麵包和一杯清水,便是藍菱的全部早餐。他進食時的動作很緩慢,近乎於小心,每片灑落在桌面上的麵包屑都被撿起,然後送入口中。這種顛沛生涯中養成的習慣,直到今天還被保持著,即使全族的內亂已經平息,飢餓再也不會成為死亡的前提。

從帝都回到希斯坦布爾以後,撒迦沒能像許諾的那樣,在次日早晨直面決鬥。

由前財政大臣點名,繼而被裁決解救的二十餘名激進派官員連同眷屬,悉數於第一時間得以妥善安頓。那名失魂落魄的小皇子,也在裁決法師的嚴密護衛下,入住了聖胡安牧場。等到苦守在條頓行省邊關前的格林將軍,終於流著淚跪倒在蹣跚行來的老母親面前,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晝夜。

經過了帝都血腥的那一幕,藍菱本能地認為,那殘酷的獨裁者不過又是在作戲。空間序列器於短時間內無法連續使用的特性,正好讓他有了橫跨四個行省,當面領受眾人膜拜的理由。

有些人,生來就是表演家。而另一些,則需要經過無數波折甚至是劫難,才能夠慢慢學會,人世間虛偽的遊戲規則。

藍菱並不這麼看,所以他心中涌動的殺機,從來就沒有分毫抑止過。

一個人,或者一個團體,都有著屬於自己的行事準則。儘管撒迦所處的位置,和尋常人有著天壤之別,但在歷來以古板善良聞名的精靈族眼裡,他卻再正常不過地成為了惡魔代言人。

「生存與死亡,仇恨與寬恕,當毀滅的雷暴降臨世間,那曾經高傲的將變得謙卑,暴戾也化為烏有……」結束早餐的藍菱垂首念著世代相傳的戰鬥禱文,隨著語聲漸輕漸緩,屋角處斜倚的巨型戰弓隱約顫出一陣奇異波動。

「要去哪兒呢?你的滿身殺氣,就算是個瞎子也能用鼻子聞出來。」出門後不久,街道間迎面走來的一名濃妝女子,遠遠向著他嫣然微笑。

「抱歉,這與你無關。」藍菱皺了皺眉。屢次不請自來的遠鄰,讓他早已感到了厭煩。

「現在的你,就像個第一次光顧『虞美人』的雛兒。一旦懷裡的姑娘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你,你就迷失了,淪陷了。於是她開始索取,你開始給予,這個固定的過程將永無休止。」莉莉絲並不介意對方的冷淡態度,笑意反而更濃。

「和那些女孩一樣,撒迦習慣把廉價的情感當作武器。如果沒有猜錯,你在他的心裡不僅僅是挑戰者那麼簡單。當初血族沒有加入裁決軍團的時候,他表現得像個善人,在很多方面都給予我們便利。可當苛刻的價碼開出以後,整個部族除了替他賣命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可笑,但他是我所見過最可怕,也是最貪婪的人。直到今天,父親都還認為血族是在為了真正的友情和自由而戰,卻沒能看清那傢伙虛偽的本質。」

「你接連幾天穿過大半個城區,到最後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藍菱平靜地凝視著她,「精靈族的任何決策,輪不到一名戰士參與。所以,不論你口中的撒迦,還是你本人,顯然都高估我了。還有我必須提醒你,撒迦雖然是個劊子手,但比起血族來,我寧願更相信他一些。」

「要打開一扇鎖著的門,而又不打算破壞它的話,那當然得需要鑰匙。」莉莉絲嫵媚地笑道,「作為旁觀者,我只是在善意地提醒,撒迦算得上揣摩他人心理的大師。如果不想糊裡糊塗地輸掉全部,最好還是小心點的好。」

藍菱不置可否地舉步,神情淡然之極,「沒其他事情的話,我得失陪了。撒迦和我之間有個約定,現在已經到了完結的時候。」

莉莉絲睜大了美眸,詫道:「你還想著挑戰?相信我,無論如何都別讓他感到威脅。父親曾經說過,野獸不會因為一次對視而流血拚命,但在撒迦看來,這就是沒有半點餘地可言的挑釁。」

「我說過,會打敗他。」藍菱走得很快,和背負的那張長弓相比,他的身軀顯得過於纖美單薄,但卻隱隱透著剛毅,「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晨風蕭瑟地卷過街面,莉莉絲怔然站在原地,注視著精靈的背影逐漸遠去,臉頰一分分蒼白了下來。

作為早期不可或缺的同盟者,撒迦的個人威信正日漸通過裁決軍團內部近乎狂熱的渲染,在每個翼人心目中達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就連莉莉絲的父親梵卓,每逢遇到這名早年的學生巡查軍營,也會不自覺地立定敬禮,更不用說那些普通血族了。

莉莉絲一直都還記得那記耳光,也從沒淡忘過藍菱許下的諾言。或許是久經風塵的緣故,她眼裡的男人大多急色且粗鄙,但這兩個同樣孤傲的年輕人卻以迥異方式,於她心中留下了深刻印痕。

只不過,撒迦引發的是羞辱和仇恨,而藍菱卻帶來了某種嶄新而純真的東西。那一刻的砰然心動,彷彿是月夜下拂來的清風,花溪叢間的一點靜謐。

莉莉絲也不懂得,這種微妙的情愫,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唯一能肯定的是,當勸阻不再有效的時候,就只有用行動來替代。

時至今日,希斯坦布爾依舊是無數目光匯聚的焦點。

一方是強盛已久的軍事大國,另一方則是各股勢力融合而成的後起之秀,對峙中的兩股力量以希斯坦布爾等四大行省邊關為分界線,悍然上演著曠日持久的攻防轉換。幾乎是每個國家的軍情部門都傾盡了能力,唯恐在這場高潮迭起的大戲中漏過些什麼。

如今的巴帝三軍統帥基斯伯特是繼蘭帕爾之後,國內最為功勛彪炳的好戰派代表人物。從列兵到上將的傳奇一生,同時賦予了他獨到老辣的目光,及堅忍如岩的性格。很少有將領能在攻城戰中打出平原陣地上水銀泄地般流暢的氣勢來,基斯伯特卻是個例外。

當年與鄰國一役中,他以麾下六萬兵力大破守軍二十餘萬,馬不停蹄連下七城,被其他國家將領譽為「超越教科書的經典戰例」。攻城掠地不難,以寡勝多的戰事在歷史上也不算罕見。然而上將卻是把每支軍種乃至每個士兵,都通過應地制宜的戰前契合,最終轉化為極具針對性的打擊力量。其中蘊含的天文地理,乃至魔法戰陣上的種種學識素養,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基斯伯特就像個毫釐必爭的商人。以最小的代價,去換取最大利益,是他的拿手好戲。

撒迦則完全不同。更多的時候,他把戰場當成了賭桌。

任何高明的賭徒,除了膽大心細以外,同時也必須具備超乎常人的洞察力。撒迦從來就不相信「運氣」這種東西真的存在,他只習慣於依靠自己的直覺,和那支地獄中扯旗馳出的鐵軍。

高速運作的希斯坦布爾軍部宛如一顆巨型心臟,每天都會有大量情報從各地匯聚到這裡,經過分析整合之後,再統一交由撒迦批閱。相較於玫琳在內政方面展現出的殺戮決斷,他的處事速度幾乎能算得上遲緩,往往要相隔極長時間,副官們才能接到最新簽署的特級軍令。

如果說基斯伯特是善於審時度勢的謀略家,那撒迦無疑便在扮演,徹頭徹尾的瘋子角色。他歷來不會按照牌理出牌,諸如刺殺奇襲之類的把戲不知謀划了多多少少。有一次甚至還調空了其他三個行省的大半駐軍,轉而集中兵力一舉蕩平了希斯坦布爾外圍百里方圓的巴帝陣營!

基斯伯特的確早已把希斯坦布爾,作為重中之重的嚴守區域;每個巴帝士兵也都十分清楚,凶名卓著的裁決軍團就在這個行省的老巢里,時刻窺視著外圍每分動向;可是當那日城關驟然大開,四省盟軍如山洪破堤般湧出原野,所有的陣地防禦便於瞬間失去了意義。早就厭煩了家門前存在遊盪者的裁決士兵,根本是在無際血海中劈波斬浪,沒有任何敵人能夠在他們揮出的長刀下全身而退。己方數量和實力上的雙重優勢,使得每個逆襲者都化為了躍進羊圈的惡狼。

整整五個集團軍的灰飛煙滅,讓巴帝人自此以後,回縮了希斯坦布爾之外的封鎖線,再也不敢過度進逼。掌控著斯坦穆大半領土的地理優勢,正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如若雞肋。有時候基斯伯特甚至在懷疑,無論農業還是畜牧業都完全能做到自給自足的希斯坦布爾四省,還有沒有圍困下去的必要。

自從教會方面開始施壓,殺傷力巨大的火器被迫停止使用之後,這位三軍統帥便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

姑且不論備戰狂潮在這片獨立疆域上從未有過片刻止歇,通過各個主戰軍團的分流下派,邊陲地區的平民已隱然向著機動化和軍事化過度。即使是真正到了順利破關的那天,入侵者又能在裁決軍團卷涌的鐵蹄下支撐多長時間?

這就是一場賭局。

雖然手中有著豐厚的籌碼,基斯伯特卻不敢輕易下注。兩軍陷入僵持階段以來,巴帝方付出了太多預計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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