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煉獄紅顏 第二十七章 呼嘯森林(上)

細細簌簌的土粒滑落聲中,一隻覓食的短尾鼬於夜色中鑽出洞穴,迎著風向嗅探起周遭的氣息。

它有著金黃油亮的體毛,沉暗的黑色斑點從頸側一直延伸到尾梢,頭部精緻而小巧,眼眸靈動之極。快要垂到地面的肚腹,並沒有影響到這通體的優雅,反而為它平添了幾分母性之美。

再過些天,孕育中的寶寶就會來到這個充滿危機的世界。近期來頻繁出現的胎動,總是讓母鼬感到惶然與無助。小生命們貪婪無休地索取已讓它瘦得皮包骨頭,終日為食物奔忙的疲倦感,則會在一些睡夢中喚醒對伴侶酸楚的回憶。

那頭強壯卻溫柔的大傢伙,早就應該通過土狼的排泄化為了泥土,骨架也將變成蟲蟻肆虐的樂園。母鼬無法忘了那次慘烈遭遇,自此以後,它再也不會去棲息地以南的那片區域捕食。

今天,是個例外。在整整三天沒有任何東西下肚以後,它不得不選擇面對恐懼。

大片荒野很快被拋在了身後,母鼬謹慎地穿行在一人高的灌木間,向著土狼統治下的領地悄然前進。與生俱來的保護色,使得它和身邊環境完全融為了一體,由於飢餓而逐漸加快的步伐依舊沒有半點聲息,彷彿植被間繚繞的風。

土狼也吃野鼠,但在有選擇的時候,它們寧願去捕殺更大些的獵物。母鼬憧憬著能夠從天敵爪下得到一份遺漏的美食,然而當空氣中那縷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隨著土狼的體息沁入鼻端時,它脊背上的體毛幾乎是不受控制地炸起,四肢戰慄得根本連逃遁能力也完全失去。

死氣,濃烈的死氣。

野獸獨有的敏銳感知,於頃刻間告知了母鼬前方的險境危機。那道生著稀疏野栗樹的高崗本是土狼巢穴所在,而現在,卻成了猙獰肅殺的屠戮之地。

似乎是察覺到了異樣,夜幕垂覆的土崗上倏地亮起一雙厲眸,緊隨著破空而來的狹長暗影輕易貫穿母鼬的胸腔,「撲」的一聲將其死死釘在地上。骨肉撕裂的劇痛讓這頭不過尺長的小獸低吼不已,但卻始終無法掙脫桎梏。

風聲嘯動,食人魔洛扎躍下土崗,短短几個縱越停在了母鼬近前,探手將那根不過小指粗細的枯竹拔離獸體,插回腰間。在看到短尾鼬肥漲累贅的腹部時,他不禁咧嘴笑了笑,手下略為加勁,一小蓬血花立時怒放盛開。

片刻之後,洛扎已然掠出數里開外的荊棘地帶,風一般於月色下連番飛躍,靈巧得像只強壯過分的猞猁。漸漸茂密起來的蘆葦叢,足下傳來的濕軟感,以及鼻端越來越濃的腐臭氣息,無一不在提醒著他,目的地快要到了。

經過適才的短暫休息,胃囊中走獸的新鮮血肉正在源源轉化成體力。那六隻尚未出生的短尾鼬幼崽,則要算得上難得一遇的美味,當它們被利齒切割的瞬間,甚至還發出了細微的叫聲來。被這段殺戮插曲點燃的亢奮感,開始從心臟的強力搏動中輸出,經過血管流遍全身,洛扎幾乎忍不住想要打個響鼻發泄一下真正獵殺前的情緒,暗紅色的夜眼亮得猶如冥火在燒。

終於,這頭超過九尺高,足足寬出常人兩倍的龐然大物清晰地看到,就在前端不遠處的濕地上,靜靜蟄伏著幾隻肉冠高聳的食腐鬣蜴。他的動作也從這一刻起,變得遲緩而謹慎。大約又前進了數丈距離,食人魔停下腳步,抓起大把淤泥細細塗滿了全身,繼而從背後所負的革囊中取出四塊平闊物事,分別套上手足,開始在泥濘間匍匐前行。

這裡是南方大陸凶名最為卓著的酸雨沼澤,即便最貪婪的掘金者和最強大的冒險團體,也從未留下過探尋的足跡。除了沼澤本身的吞噬天性,上千種毒蟲異獸的存在,更是使得這塊廣闊而荒涼的區域,徹底成為了人類禁地。

嚴格來說,食人魔也屬於亞人類的一種。這些面目猙獰的大傢伙同樣敵不過酸雨沼澤里水蟒的絞殺,遇上大群巨齒鱷時也必須選擇落荒而逃。至於少數雄踞在食物鏈頂端的雷鳥,更是他們永難抗衡的噩夢。

儘管有著族內第一勇士的稱號,但洛扎從來都和自負扯不上什麼干係。敢於踏入沼澤的原因,是由於他曾經不止一次穿越過此地,到達十餘里開外的呼嘯森林去隱秘獵食。

風險與收益之間,永遠都劃著等號。正如那句古老諺語所說:「想要得到財寶,你得先殺了那條守巢的黑龍。」對於食人魔而言,鮮血和生肉的誘惑往往會讓危險變得不再重要,洛扎亦是如此。

自從那個敵對已久的種族源源遷入呼嘯森林,奇異的自然魔法讓周邊林帶集結成無法逾越的堅壁,酸雨沼澤便成了唯一能夠通往森林腹地的捷徑。最初洛扎也無法肯定,延伸鋪展的沼澤彼岸是不是遍布警戒,但對敵族血肉的渴望,還是在某個深夜令他霍然醒轉,不管不顧地撲向沼澤所在,並最終如願以償。

屢次遊走在生死邊緣的潛行經驗,讓此刻的洛扎變成了一條游弋於澤面上的四腳蛇。那些數尺見方的杉木板非常堅韌,堅韌到足以支撐他驚人的體重,卻不會破裂。擴大百倍的著力面積使得食人魔輕鬆地爬行在沼澤表面,充沛至極的體力則足以保證,等到這次旅程完結以後,他還可以像殺雞那樣簡單地幹掉任何送上門來的獵物。

烏黑的血液,冒著騰騰熱氣的臟腑,大塊大塊零落的肌肉,甚至是那些叫不出名字來的褐色組織,每一種帶著生腥氣的物體都能夠瞬間點燃洛扎的靈魂。在食人魔的菜譜里,除了體液中帶著劇毒的極少數沼澤生物以外,幾乎沒有什麼是不能吃的。然而對岸那個種族的誘惑力,則要在所有食物中排在首位,其次才輪得到人類。

所有食人魔都認為,他們吃人就像是雞吃蟲類一樣天經地義。但大陸諸國常年來的聯合清剿,卻令這個亞人類種族不得不過上了隱居蠻荒的日子。等到銳減的部族終於僅存數千之眾,滅絕的危機已近在眼前,掠食者們這才悲哀地發現,原來幾百萬條蟲子加起來,遠要比一小群雞可怕得多。

流亡到呼嘯森林十餘里之外的英格瑪山脈以後,殘餘的一小撥食人魔最終和久居於此的獨眼巨人走到了一起,並逐步融合成全新部落。由於旺盛到可怕的食慾,獨眼巨人在有些時候不得不遠離深山,去就近城鎮掠劫糧食和牲畜。食人魔的到來恰好填補了他們不善捕獵的尷尬空白,而後者強橫無匹的武力保障,也讓人類追兵駐足於莽莽崇山之外,再也不敢進犯一步。

面對著佔據天險地勢的近萬名獨眼巨人,沒有領軍者會蠢到產生較量一番的念頭,半個都沒有。

夜色中沉默的呼嘯森林,已經漸漸近了。沼澤上越來越厚的腐葉層就像是遮掩醜惡的外衣,恐怕只有天才會知道遠端的一個隆起,究竟會是截暴風捲來已久的枯木,還是頭飢腸轆轆的沼澤殺手。

洛扎謹慎地饒過每一處可疑的所在,並始終控制著呼吸,不讓自己發出過大響動。由於先前塗上的惡臭泥層近乎完美地掩去了體味,到目前為止發現他的沼澤生物,就只有紅斑螞蟥。這些足有半尺長的吸血鬼成群吸附在食人魔周身,竭力想要將口器穿透那一層粗厚表皮,對鮮血的偏執令它們迫不及待地尋找著每一處可能存在的突破口,其中幾條甚至蠕動到了肛門邊緣。

除了木知木覺的不死生物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人喜歡這種感覺。汗水早便滲透了洛扎周身,但他還是以鋼鐵般的意志力控制著肢體動作,不去理會直腸可能遭受到的另類強暴。比起上一次,遭遇成年雷鳥時被迫僵卧在泥水中大半個晚上,就連手指也未敢動彈分毫的兇險處境來說,小小螞蟥簡直等於沼澤寬容的恩賜。

距離硬土澤岸還有十幾丈距離的時候,食人魔的爬行速度已經放緩到了難以覺察的程度。連綿無盡的紫莖香蒲,以及森林邊緣刮落的敗葉,合力為這片臭氣熏天的地域覆上了斑斕厚毯。遠遠望去,洛扎所在的位置只是個毫不起眼的鼓凸。

彷彿是逃避箭蛙捕食的昆蟲躍出了泥沼,一枚指頭大小的鐵蒺藜倏地刺破葉層,於夜色下輕盈飛掠,帶著細若遊絲的烏金尾線纏上了岸邊古樹。洛扎最後一次從枯葉斷枝間抬起視線,掃視著前方幽暗的林間地帶。確認並無異常之後,幾塊支撐手足的浮板被逐一收至腹下疊起,在軀體漸漸沉陷的同時,他極其緩慢地翻了個身,將那支備好的竹管銜入口中。

連串響亮的飽嗝聲證明了沼澤的心滿意足,未過多久,流動下旋的澤面便恢複了平靜。死氣沉沉的月色灑落在同樣死氣沉沉的世間,氤氳著瘴霧的沼澤邊緣,只有那根愈發綳直的烏金絲索正分分勒入樹身,頑強地曳出一道淵與岸之間的微痕。

整個呼嘯森林,似乎就此酣睡了過去。偶爾會有幾聲微弱的蟲鳴震起,但隨即就會被氣流劃響所淹沒。也不知過了多久,地面上細微傳來的步履響動,才透過土壤沙石滲入沼澤深處。食人魔的心臟搏動,也就從這一剎那開始,變得急促而狂野!

「七個……不,八個才對。」他默默地數著,全身肌肉慢慢繃緊,「有個傢伙恐怕是德魯伊,腳步聲輕得像只貓……」

泥漿的重重包裹之中,洛扎已經完全和沼澤融為了一體。沒有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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