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煉獄紅顏 第二十二章 欲與罪(上)

夜幕下的唐卡斯拉山脈,彷彿鼻息沉沉的巨人,於無暇雪層的輕覆下,安然酣睡。

光明總殿所在幽靜山谷,依舊透徹著終年不滅的聖光。純潔而輝煌的銀白噴薄出無與倫比的光之域界,空氣中蘊涵的每一分威能,都在如清泉般洗滌著污穢。坦丁廣場的大理石基面,整潔得宛若精心打磨後的膩潔象牙,反射出令人眩暈的晶瑩光芒。

象徵著十二主神的巨塔浮壁之上,形態各異的聖徒銅像,彷彿也被光輝賦予了生命。將所有或嚴厲,或憐憫的神態,烘托到極致的,則是一雙雙深邃如海的眼眸。當仰視著他們的時候,就連當世最偉大的雕塑家羅丹,也不會相信,所見的竟並非活人。

正如那些盛開於廣場周圍的紫色薰衣草,及優雅挺拔的劍蘭,這裡永遠與塵世存在不可思議的差別。任何棲身於此的生命體,亦都已慣於,在虔敬中贊禮歌頌。

「至高神以七日創世,最末一日造人。原罪的烙印,令人類逐漸偏離了天父指定的坦途,富饒的大地因此受到眾神詛咒,變得貧瘠而荒蕪。為了果腹,人們被迫學會了種植畜牧,艱辛存活的同時,怨恨與惡念也逐漸萌生。

首批罪民引發了廝殺掠奪,世間最終充滿暴力。萬能的父對人類犯下的罪孽感到憤怒,他造出救贖之舟,並告誡忠貞的信徒:『看哪,我要使天火降臨,風蛇席捲,大地裂開深淵,洪水在塵世泛濫。凡是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依舊信奉我,追隨我的義人,都可以進入聖舟。潔凈的畜類飛鳥,要帶上七公七母,這些可以留種,將來在地上生殖。』當將逝的世界加封時,這些徵候徐徐展現。所有的人都望著空中擴開的四扇毀滅之門,風火水土融合的審判力量覆天撼地,墮落的靈魂在罪惡淵藪中哭泣懺悔,卻無法逃脫毀滅的命數。正如至高神所昭示的,救贖之舟降臨在大陸最高的比索托南雪峰,來自各地的信徒早已守候在那裡,虔敬的信仰令他們獲得新生。」

法偌雅清泉般純凈的語聲,正在宏偉主殿中靜靜回蕩著。包括南北樞機主教、六名紅衣大神官在內的所有高級神職,以及通過「自然之眼」洗禮的數千聖女,紛立在贊禮台的下方,默然聆聽這名銀髮女子講述的神學典故。

相較於其餘附屬建築,主殿無疑要更為恢弘大氣。純粹的聖輝透過穹頂鏤空的琉璃條格傾瀉而下,將整個殿堂沐浴在銀白之中,內壁所鐫的浮雕纖毫畢現地展示著精巧與完美,典雅拱柱所支撐的彷彿並非殿堂本身,而是整個天穹。

然而在法偌雅那出塵的風姿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已淪為陪襯。環視著寂靜的大殿,這冷艷清絕的女子將面前的《啟示禱文》翻後了一頁,繼續起未完的故事:「到了第十三日,空中不再降下火雨,颶風也逐漸止歇,洪水卻始終未曾退卻,反而越漲越高。等到水面淹過了比索托南雪峰千尺,最後一名信徒塞坦尼爾才乘著獨木,從東方緩緩而來。化作聖舟舵手的智慧女神覺得奇怪,便問他,『堅定的子民啊,你遵循著父的旨意穿越艱險,尋求神聖的庇護,但為何不見你的親人?』塞坦尼爾哀傷地抱起獨木上所載的天父石像,交給其他信徒,『一路上我背負著吾主的聖軀,和家人扶持前行。直到天地異變,山洪襲來,前方的雪峰尖頂還只是微小白點。感謝神恩,水面上漂來了斷木,但它容不下太沉的分量。於是我將妻子拋入水中,接著是兩個孩子,最後輪到年邁的老父。現在我將主的尊像轉交你們,這便要去追趕死去的親人,無論世間,還是冥土,願父的榮耀伴我長存。』救贖之舟上的無數信徒盡皆羞慚又敬佩,還未等智慧女神開口,塞坦尼爾便轉身跳進了汪洋。俯瞰塵世的至高神憐其虔誠,最終將和塞坦尼爾他的親人都升到天界,並賜以四翼之身,天使之能……」

雖然主天使塞坦尼爾蒙受神澤的典故,在場諸人無不耳熟能詳,但此際聽得法偌雅語聲輕婉地娓娓道來,卻俱是由衷讚歎,垂首禱告不已。

紅衣神官瑟多站在前排的主祭席位間,目不轉睛地看著銀髮女子走下贊禮台,喉結微微地滑動了一下,涎水吞落的聲音隨之響起。那百合花般柔美的唇瓣,比月兒還要皎潔的臉龐,紫水晶般的眸子,以及袍衣下驕傲起伏的曲線,無時無刻不在燃點他的慾火,撩撥著靈魂中禁錮的邪惡。

當記憶中嬌小稚嫩的女童,與眼前不容褻瀆的冰雪美人,逐漸融為一體,大神官對於成年女性慣有的厭惡排斥,便在不知不覺間徹底消失。當然,這僅僅局限於法偌雅的身上。

瑟多永遠也忘不了那段如夢似幻的曼舞,那茫茫雨幕下驚鴻一瞥的驚艷。近些天以來,幾乎每個晚上他都在輾轉反側中度過,冰冷的被窩和某條灼熱勃起的物事恰成反比。每當意志力接近崩潰的時刻,自瀆,便成了這片聖地中唯一能尋獲的發泄方式。

隨著最後一位既定神職頌讀完節選禱文,主殿中進行的贊禮儀式,如同往常一般進入尾聲。瑟多機械地邁動著腳步,跟隨人流向殿外行進。直到返回宿區,推開單人居室的房門,那婀娜身影卻依舊在他的眼前,久久揮之不去。

自從那日法偌雅經過光明印鑒下方,被強烈的神力誘發出天使幻像之後,整個總殿便沉浸在敬畏不安的氣氛中。直到又有十二名聖女如出一轍地初開神識,將光明一族隱晦的構想,初步展開在眾多侍神者的面前,晚禱的鐘聲方才恢複了往日靜謐。

摒棄了力量與形體的降臨方式,使得同等數量的天使靈魄得以穿越空間,融入聖女們體內。儘管在後者身上,並未能夠生出真正的羽翼,但那剎那間的聖潔風華,已讓總殿中的絕大多數神職為之匍匐戰慄。

作為六大神官之一的瑟多,看待事物自然要比常人深遠,但他還是不明白神明們為何要大費周章,造就這樣一批極其脆弱的「天人」。早在神魔大戰期間,無數降臨天使就以橫掃坎蘭大陸的方式,證明過神族與凡人的差別,浩浩茫茫的異端大軍也因此灰飛煙滅。而如今這些半人半神的新型生命體,除了足夠匪夷所思之外,在神聖力量的掌控上甚至還比不上總殿中最平凡的司門員。

信仰的確可以創造奇蹟,正如那些柔弱的女子,竟然能承受萬倍於己的精神力,並順利存活下來。教皇在單獨召見瑟多時,曾經略有提及選拔聖女的緣由,後者雖然心存疑惑,但終究還是擺出謙恭聆聽的模樣,未發一言。

寵信,不過是掌權者手中的項圈而已。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雖然淺顯,但並非人人都能夠懂得。瑟多從未懷疑過,在眾多競爭對象中找個合適的角色,將自己取而代之是件多麼輕易的事情。因此他早已習慣在沉默中揣摩上意,而絕不會像毛頭小子那般聒噪無知地惹人厭煩。

鋪床,就寢,瞠目無眠……如往常一般,大神官依舊難以尋獲更多打發時光的選擇。總殿之中,永遠也不可能存在適宜入眠的暗色。澎湃鮮活的聖光早已將夜之觸鬚蒸發至盡,就像是十三名獲得神識的聖女,被徹底抹煞的記憶烙痕。

再次見到法偌雅的那個夜晚,瑟多一度認為成年後的銀髮女孩兒,是帶著某種特殊的目的來到光明總殿。然而想像中的復仇者、虛偽皈依的異端,卻始終未曾有過絲毫動作。即使在直面大神官的時刻,這名銀髮聖女也總是表現得矜持而平靜,看不出半點異樣。

降臨的天使靈魄似乎改變了一切,當瑟多意識到親手種下的仇恨,已經不再成為威脅時,另一種隨之萌發的念想,便如同頑疾般佔據了整個心靈——那是男人對女人最原始,最基本的佔有慾望。悲哀的是,他根本無力阻止邪念的瘋狂滋生,唯一能夠做到的,便是在長堤將決時用左手去扼滅慾火。

很多男人都曾經歷過,或仍然依賴自瀆度日。大神官早就膩味了手掌和幻想交替的枯燥遊戲,卻還是在這樣一個百般無聊的夜晚,像個強壯的鰥夫般喘息著摸向胯下。

「大人。」隨著急促的腳步聲逐漸靠近,二級執事帕特的低語很快在門外響起,「愛迪希爾聖女死在了晨星之殿的偏門,就在剛才,幾名司祭發現了她。」

「愛迪希爾?」儘管惱怒於齷齪勾當被人打斷,但瑟多還是當即披衣起身,「如果我沒記錯,那是光輝的第七權天使奧瑪斯所選中,並順利降臨的對象,她又怎麼可能會出意外?」

「我敢於在這麼晚打擾您的原因,也正是這個。」門外的語聲恭敬如初。

瑟多草草整理了一下袍衣,推門而出,在經過躬身行禮的帕特身邊時,神情已恢複了莊嚴冷漠,「把你從深藍之殿調來我身邊,是個正確的選擇。」

「我的榮幸,大人。」年輕的執事愈發俯低了腰桿,顯得有些諂媚,但低垂的目光中卻隱透著不協調的沉穩。

晨星之殿的門前早已被數百名被驚動的神職圍滿,那名死去的聖女就躺在人群正中的空地上,煞白的唇角邊猶自凝固著一抹驚恐。

匆匆而來的瑟多要比其他高級神職先行到場,雖說遇上的是總殿建成以來首起人員猝死事件,但他還是極快作出了決斷:先是下令大隊十字聖騎士封鎖偏殿,隨即召來兩名主祭驗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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