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煉獄紅顏 第八章 殘梅

世上最堅硬的物事是什麼?

黑鐵斬馬或許是軍人心中唯一的答案,法師們會聯想起輕巧的秘銀護盾,鍊金術士則必定首推熔點極高的鑽晶礦體。

立場不同,視角自然便會發生變化。

在撒迦眼中,此刻已沒有任何物事能夠硬過敵人的一雙鐵拳,就連向來無堅不摧的魔罡勁氣,自沉悶而激烈的對戰爆發之後,也沒有佔得過半分主導權。

那個叫做「豪」的粗壯漢子根本就是一堵方方正正的牆體,每次跨步直上,地面都會隨之顫起短暫震動。幾乎是空白的精神氣息,卻匹配著強悍到極點的肉體力量,這讓他更像是由鋼鐵部件組成的殺戮機器,而並非活生生的人類。

吸氣、收肘、出拳,周而復始,更無變化。

撒迦正是被敵手這種簡單的對戰方式壓製得透不過氣來,沉悶拳襲引發了狂飈般的氣流怒卷,猛惡之勢竟是有如千萬把戰斧於空中同時斬劈,稍小些的裂岩土壘俱已在力場重壓下戰慄不已!

「我說過,你是羔羊。」留著濃密長須的豪冷笑逼近,再次揮出的鐵拳彷彿暗夜中踞伏的一頭巨獸,暴躁地厲吼著,輕易便摧散了數道正面襲來的魔罡。

激戰初始至今,撒迦不曾後退過半步,面對著悍然襲來的攻勢,他倏地彎腰前傾,下半身直如鋼槍般釘死在原地,單掌前端銳甲根根綳直,迎向敵拳。

罡風激涌,幾支烏黑的利甲未及接觸,便紛紛扭曲變形,斷成碎屑濺起。驕橫的鐵拳未顯半點滯頓,正正摧上撒迦掌緣,後者於悶哼聲中頹然倒飛,指斷,臂折,疾退十丈有餘!

「魔罡的威能,雖然超越了絕大多數已知能力,但畢竟歸屬於精神攻擊。」豪直視著勉強直立的撒迦,緩緩抬手,五指收攏間隱有風雷之聲嘯動,「作為一名幸運的暗屬覺醒者,無與倫比的肉體進化,卻沒能給你帶來半點力量上的改變。就像那些天使所說的,名義上我們應該能算是同類,所以這多少讓我感覺到有些羞恥。」

「我沒有同類。」撒迦獰笑介面,反手將折斷的臂身扭直,令人頭皮發麻的骨節交錯聲當即炸響。劇痛之下他的額前冷汗如雨,目光中卻奇異地帶著絲快意神色。

豪注意到對方的幾根手指已從扭曲形態逐漸伸直復原,就連剝落的烏黑銳甲,也重新探出皮肉,完整覆於指端。

「你的肉體強悍度,不止是再生這麼簡單的。打個不怎麼恰當的比方,你見過突破十二階炎氣修為的挲羅鬥士,異想天開地去使用元素球對敵么?」這同樣生著異化黑眸的大漢低笑了一聲,語氣中帶著不加掩飾的譏嘲,「聽起來就像聖魔導和人比拼拳腳一樣滑稽,但別懷疑,你就是類似與此的蠢貨之一。」

「對戰似乎不是你的真正目的。」撒迦擰起冷銳的劍眉,整支斷裂的右臂皮肉蠕動不休。

「多一個能夠依靠的同類,現在對我來說很重要。光明族想要的只不過是少數任由擺布的傀儡,更加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他們不必親手去淘汰多餘的部分。可惜,這些自以為掌控全局的高傲存在,卻還是沒能考慮到一點。」豪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斗獸場的觀眾席位,雖然高高在上,但未必就是安全的。」

兩個先前還在激烈博殺的男子就此安靜下來,探出密林的山體猶如一座連綿黑海中孤立的島嶼,空中的那幢石堡仍在雲霧繚繞間懸浮著,似是威嚴的神砥在鳥瞰整個異界,以及其中流血掙扎的萬千生靈。

「只有尋常暗魔才會完全依靠魔罡作戰,記住我的話,那並不適合你。」豪黝黑的臉膛上煞氣漸斂,深注了撒迦一眼後轉身舉步,「我還得去找夠實力的倖存者,希望到終場的時候,會有個意料之外的結局上演。」

「你究竟是誰?」撒迦不置可否,由足底沒入地下的魔罡氣勁已密布了整片區域,只要意念稍動,便會破土而出,藤蔓般將對手困死。

豪的步履微頓了一下,隨後縱起身軀,掠向塌山邊緣處的叢林:「我想,應該算是你不願承認的同類。」隨著雙方距離迅速拉遠,他的語聲在風中逐漸變得微不可聞,「留意你的周圍,我們需要強大的合作對象,至於其他人,殺了就是……」

撒迦被對方命令般的口吻弄得啼笑皆非,蓄勢待發的暗黑能量終究還是消弭四散。就魔族火種的覺醒程度而言,豪顯然在他之上,猶在結合斷骨的手臂也完全證明了兩人目前的實力相差甚遠。

奇怪的是,從遭遇時起直至酣戰結束,撒迦就始終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在內心中隱約撞響,即使是迸發的殺意,也無法掩蓋這不帶半點妥協的存在。

就像是雨夜的星辰,鉛雲後的陽光,豪的精神氣息並非空白,而是刻意匿藏壓制,近乎於虛無。對戰中,靈識的瞬間接觸讓撒迦愈發清晰地察覺到,或許所謂的「同類」,會是個事實。

儘管敵手冷漠而狂妄,更無半分人類應有的情感,但直覺已將答案赤裸裸地呈現在撒迦眼前——完全等同於自身精神體的微小火種,切切實實地於豪的體內燃燒著,陌生卻又熟悉,一如素昧平生的血親。

混亂思緒沒能困擾撒迦多長時間,高空中飛掠的亞龍漸漸發現了異常,撲展著寬達數丈的肉翼厲嘯襲下,當先的數十頭挾裹的勁風已激得塌山所在塵土飛揚!

澎湃的魔罡彷彿隨著本能而爆發,觸手般探出,橫掃過襲近的巨獸,頓時扯得屍塊橫飛,血雨漫天。

目注疾飛的大群亞龍受驚轉向,拔上高空,撒迦微怔了怔,隨即苦笑,收斂了魔罡凝成的道道光束。無可否認,豪超絕的實力與飽含不屑的話語,給他帶來了極大震撼。在遠程攻擊主流當道的如今,不論炎氣、法術、魔罡,乃至光明族及侍神者掌控的無上聖光,皆是由精神本源萌發衍生,彼此間的直接維繫無可替代。

除了沙場上未曾修習炎氣的新兵,撒迦極少見到過單純靠著肉體作戰的例子,然而豪的出現,卻使得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起某些沉澱已久的東西。

還記得,那個初次覺醒的夜晚,他也是一個人。倚仗的殺敵利器,唯有雙手,與孤獨躍動著的心。

潮濕的叢林間隙,一對清澄的眸子,正透過瀰漫霧杳靜靜注視著這方,附近的地面上魔物屍骸層層倒伏,仿似壘起了黑紅橫溢的巨型墳塋。

打著旋突的流風無聲無息地划過身側,穿過法偌雅柔順的長髮,為本就蕭索的暗夜,更添入了幾分凄冷。

女孩悄然接近這片山崩後拓開的軒闊高地,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最佳的斃敵時機,早就隨著那名虯須大漢的離去,而不復存在。此時此刻,她仍然保持著靜默。

猶豫不決的,靜默著。

數之不盡的血翼亞龍以及更為龐大的三首獅鷲匯聚成大塊烏雲,由月色下茫茫涌卷,猛惡異常地再度襲向撒迦。法偌雅驚訝地見到他動也不動地立在原地,目光低垂,竟如化作了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最森冷的數點暗芒,緣自當頭撲落的一頭獅鷲彎頸獰探的利爪。法偌雅眼見著屈伸的嶙峋爪節直插而下,頃刻之間便要貫入那巨靈的頭顱,不禁微微動容。

彷彿是無盡深淵中的巴托惡魔,於九幽冥火的燎灼下嘶吼了一聲,撒迦倏地揮出左拳,被勁氣激起的滿頭黑髮根根扯得筆直,咆哮聲中近在咫尺的鷲爪詭異絕倫地彎曲,折斷,繼而四分五裂!

這一拳迸發的殺氣甚至要蓋過了豪之前的鬥士狂舞,摧毀力卻遠遠不及前者。悲鳴墜落的獅鷲未能使得其餘同類就此退卻,密集魔物依舊圍困著撒迦,空中暗影電射交錯,無數口涎長滴的血口接連嚙空,震起令人心戰的銳齒觸撞聲響。

那條高大挺拔的身影,只是在獸群撲擊之中騰挪格擋,並未遠遁。不時有疾撲雙翼的飛獸抽冷掠下,巨足插落他的肩頭,將整個身軀高高拎起,但每次都會隨即被其全力掙脫。

拳襲,肘擊,腿撩,足踹……撒迦以最為原始的方式應對著博殺,再無魔罡護及的軀體很快就皮開肉綻,既便那些遍覆體表的菱形堅甲,也在兇猛地撕扯下滲出鮮血,肩頭翻起的肌體下更是白骨森然呈現。

他斷折的手臂已接近痊癒,但接連對撼引發的強烈震蕩,卻使得未曾接合的骨骼隙縫分分擴開,最終崩裂。法偌雅怔然看著這野獸般的男人以單臂只手抗衡大批魔物,屢次險象環生卻始終半步不退,心弦已被無聲觸動。

這固執的堅持,又是為了什麼?難道,他也同樣有著不能放棄的理由嗎?

靈識範圍內逐步接近的十數道波痕,打斷了法偌雅迷惘的沉思。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已註定還能活下來的必是好手,女孩詫異於他們謹慎潛行的目的,從掠行方向上判斷,黑髮男子似乎正是唯一被關注的對象。

片刻之後,那些躍動的精神體相繼蟄伏於塌山邊緣處,最近的一人,距離法偌雅不過數十丈之遙。

暗霧遮掩了林間的一切,月光卻將山體上撒迦的身影映射得分外清晰。不斷有魔物殘屍被撕裂拋出,血淋淋地落在附近空埕上,濕潤腥氣已濃烈得快要淌出汁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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