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五十六章 轉化

驕橫、自大、好色、虛榮,和所有年輕的貴族一樣,湯姆森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若干惡習。可能是由於天生的肥碩體格長久以來一直在引發著自卑,這些負面特徵掩蓋下的,卻是個頗為脆弱的靈魂。

「要麼就賺錢養活自己,要麼就等著餓死。」

曾經因母親病逝而一度沉溺在醉鄉中的他,正是蘇醒於財政大臣看似粗暴的父愛之下。為了這個行事極度理想化猶如活在夢中的獨子,歷來以嚴格律己而聞名朝野的安姆羅尼幾乎耗盡了全部心血。不是每個父親都願意以苛刻的態度對待子女,老安姆羅尼自然也是如此。髮妻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從未放棄過與湯姆森溝通的努力,卻始終收效甚微。

不聞不問的放任態度並沒有能夠維持上多久,到頭來財政大臣還是屈服在源源不斷關於獨子的各種傳聞中——酗酒、召妓,終日與大批貴族子弟浪蕩於風月場所,用成疊的地契換取極盡奢靡的享樂時光。

最終安姆羅尼將一支跟隨自己多年的護衛隊派去了湯姆森身邊,年滿十六歲就必須自立門戶的斯坦穆貴族習俗令他無法把兒子捆在眼前,但這似乎並不是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衛隊中武技修為最高的一人炎氣已達九階,法師們的實力也俱是不弱。安姆羅尼在每個月為兒子支出一大筆固定開銷的同時,只是要求這些老部下負責監督後者——永遠不要以高於旁人的身份看待自己。

作為一名心灰意冷的父親,這是他最後的底線。所幸湯姆森在這一點上,還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近年來寥寥無幾的探訪次數中,安姆羅尼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片牧場中的不速之客。有時候湯姆森會把舞姬們帶回領地,通宵達旦的飲酒作樂,他那些醉醺醺的狐朋狗友所展現出的種種不堪舉止,曾經給老人留下過深刻的印象。

然而今天所遇上的諸多事物,卻與以往有著截然不同的變化。撇開四下里橫眉冷目的武裝大漢不論,安姆羅尼隱約間覺得牧場像是個再婚的寡婦,已煥然綻放出了勃勃生機。

「能向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望著迎上前來的湯姆森,財政大臣一如既往地沉下臉。

胖子急匆匆地向劍拔弩張的武裝者們解釋了幾句,避開了老父投來的凌厲目光:「您怎麼來了?」

「即使在名義上你已經是這塊土地的主人,但我想這還不能成為阻止我到來的理由。」安姆羅尼瞥了眼迅疾散去的武裝大漢,直覺在告訴他事情或許要比看起來還要複雜得多,「關於你的這些朋友,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還有那座墳墓,你最好也能拿出像樣子的說法來。」

湯姆森回過身去,十幾名女法師仍然佇立在羅芙墳前,月余來的每個黃昏她們都會在這裡呆上片刻,猶如一群哀傷的鳳蝶盈落身姿,默默守護著折翼不起的同伴。

「她是我所見過最偉大的女人,父親。」沉淪的夕陽懸墜在天際,掙扎著殘照出最後一點赤流。湯姆森覺得,這陽光就像是那天充斥於視野中的鮮血,絕望得令人瘋狂。

彷彿能夠貫穿天地的金色巨槍,高踞在雲端之上的光明戰神,被強橫聖光撕裂的大地似是仍在戰抖,亡靈的骨屑於空中飛舞瀰漫,宛若一曲灰暗的葬魂歌。

城關上下一片死寂,那遍布了大片曠野的巴帝軍隊亦是冷冷沉默著,無數目光匯聚的焦點,便是那群神明之前猶斗的困獸。

巨槍在旋轉,長達數丈的奇形槍尖徹底沖毀破魔刃凝成的無形屏障,挾著激射四溢的火星直刺向撒迦。他身上的長袍已盡裂,皮肉被氣芒大片大片地割去,新生肌體雖在急速生長,卻終究如杯水車薪。

聖光暴現,巨槍在瞬間化為濃烈的銀色,恰似一輪光芒萬丈的驕陽。這片陡然滋生的絕對光域籠罩了數十里範圍內的整個空間,所有人都在本能地抬手,抵擋著刺目欲盲的強烈光線。

直到那團微弱卻頑強的黑暗,現出端倪。

光的海洋依舊噴薄如沸,但絕大多數人的視野,卻由於其間緩緩擴張的幽暗領域而變得逐漸清晰起來。在短暫的茫然四顧之後,他們驚異地發現巨槍已凝滯在空中,猙獰的螫形槍尖離撒迦雖不過數尺,卻像是嵌在了他周身涌動的暗色光暈表層,絲毫難以寸進。

觸目驚心的血跡,延灑在焦枯的地面上,一路凄艷綻放。長槍的槍尖,貫穿著一具柔弱軀體,那便是白袍勝雪的羅芙。

從左臂直至腰際被完全撕裂的雷鬼,就倒在不遠處的地面上陣陣抽搐,血肉模糊的巨大創口表層根根肋骨清晰可辨,一條臂膀軟綿綿地耷拉在旁側,與軀體之間僅存的維繫便是根慘白色的筋體。四周紛卧著幾名機組漢子俱是屍身殘缺,其中一人髮際以上的頭蓋骨已完全掀飛,情形慘烈至極。

無論是意欲阻隔,還是以身軀遮掩,他們都渺小得猶如尖針扎穿的孑孓。血肉構築的微弱阻力對於巨槍而言或許根本就算不上什麼,但當粗長槍刺直貫羅芙胸腔,一泓凄艷的赤紅從她秀美唇角噴薄飛濺,曠野中橫溢的聖光竟是隨之收縮,緩緩消逝盡斂。

急旋流轉的暗色光暈內,撒迦睜開眼帘,兩枚沒有眼白瞳仁之分的純黑眸體正正對上了羅芙近在咫尺的慘白容顏,整個人立時怔住。

「我本想為你生個孩子的……」她抬起手來,想要撫摸撒迦的臉龐,目光中愛憐橫溢。

戰神帝波爾一擊不中似乎是不屑於再次出手,隔空虛引回長槍。九霄之上一座高達百丈的天界巨門轟然開啟,響徹天地的聖歌聲中他孤傲高飛,投向那片無法逼視的光華之地中去。

彷彿是人類在踐踏著一群螻蟻,幾番愜意的折磨之後,那隻腳的主人忽然間已失去了所有的興趣。

脫離了束縛的羅芙無力地倒地,直至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瞬間,目光仍然定格在撒迦臉上,而她的左手始終按在胸腹處巨大的傷口下方,溫柔地護著沉睡中的紅。

這是撒迦唯一託付過她的事情。

遠端的湯姆森呆若木雞地看著一切,護衛們早已將他團團圍起,耳邊焦急的催促聲卻無法讓他的腳步移動分毫。年輕的貴族從未遭遇過如此強烈的震撼,在這生與死只得一線之隔的窒息境地里,那白袍女子以及她的同伴卻是沒有半點踟躇地站在了神明的對立面,直至燃盡生命。

與那些破上塊油皮都要大呼小叫上半天,除了吃喝玩樂根本一無是處的貴族朋友相比,湯姆森覺得眼前的這批人就像來自於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們彼此間存在著鐵血而真摯的情感,而這,卻是自己人生中無可否認的空白。

直到一圈波紋狀急劇擴張的煙氣自場中乍現,湯姆森這才從恍惚神思中驚醒過來。土石碎裂的沉悶聲響幾乎是同一時刻震顫著他的耳膜,那條疾電般怒射高空的身影仿若燃起了自地獄深處的暗火,當他急速穿過朵朵稀薄的流雲時,竟然會留下大片焦黑的灼痕!

撒迦原先所立的地面上,已因可怕的彈射力量而龜裂出極大範圍。湯姆森茫然凝視著放射狀裂紋邊緣宛如沉睡的羅芙,直到蒼穹深處炸雷驚起,正正劈中逆天襲上的撒迦,將其徹底化成一團劇烈燃燒的赤炎。

「年輕的異端,今天是你的幸運日。」戰神俯視著仍在竭力飛來的撒迦,金芒隱現的臉龐上冷漠得沒有半分表情,「想要復仇,至少得先等到不再需要女人來保護你的那一天才行。」

飽含著不屑的話語尖刀般直刺進撒迦的心窩深處,體內流轉不息的魔罡就此被天雷引發的電流穿刺壓制,逐漸滯塞下來。隨著撕心裂肺的灼痛逐漸擴散至身心的每分角落,他終於再難支撐,帶著滿身的火焰頹然墜向地面。

戰神的身影方自投入聖光耀射的異域,天界巨門便即轟然關閉。跪拜祝禱的眾生之間,十幾名終究還是放棄襲敵的女法師合力造出一團夾雜冰霜的龐然氣流,托舉著緩緩撒迦落地。周遭倒卧的數具人體中,就只有雷鬼的身上在閃爍著回覆術的光芒。

撒迦著地時全身幾乎已沒有半塊完好的皮膚,大面積的焦糊傷處不停細微顫動著,新生肌體活躍地延伸成形,無聲無息地替代著各處壞死組織。他雙眸中的詭異黑色已然退盡,籠罩在體表的光暈也早就消失,那截斑駁著數十道深痕的破魔刃就握在他的手掌里,一如飽經創傷後的心靈。

「羅芙……」撒迦掙扎著偏過頭去,望向躺在近處的女法師,哆嗦著握住了對方的手。她雖已沉睡,但眼帘仍是大張著。那黯淡無光的眸子里,仿如初識時般帶著一點純真,三分羞澀。

「進城,把人都抬進去!」最先清醒過來的是戈牙圖,遠眺著巴帝整合開拔的龐然大軍,他迅速變了臉色,「誰知道這幫王八蛋會不會過來揀便宜,異端可他媽的是教廷的死敵!」

「我能幫助你們。」湯姆森從護衛的環侍中掙脫,急匆匆地走近,「我家的領地很大,你們可以住在那裡,直到有一天想要離開為止!」

「是你?」戈牙圖認出了這個折磨了他幾天幾夜的胖子,低聲獰笑起來,「我操你媽的,湊熱鬧也不看看時候……這樣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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