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四十八章 再造

蒼穹的邊緣,曾經存在著一塊遺棄之地。

那裡的大戈壁終年噴薄漫天沙暴,嗜血獸群出沒其中,貪婪掠食著本已寥寥的生機。在戈壁的彼端,死沼猙獰鋪展身軀,蟄伏於地表。無數鳥獸的屍骸早已腐爛成慘綠色的泥漿,當一團團氣泡從沼澤中相繼湧起,渾濁濃厚的瘴氣便會隨著輕微爆裂聲響揚散開來,凝結成大片灰霧。

沒有風的日子裡,它們宛如雲層般積壓沉霾,難以消融。

沼澤像是扇難以逾越的門,阻隔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其中之一溫暖而安定,另一個則荒涼肅殺,漫山遍野探撐枝椏的黑犀樹與荊棘刺團,是這片貧瘠土地上唯一還能生長的東西。

生存在這般嚴酷環境中的,除了些不知名的鳥獸蟲類之外,還有一群男人。

從本質上來說,他們似乎已經褻瀆那身象徵榮譽與尊嚴的軍服——殺戮掠劫一如馬賊,每次風般呼嘯過羅沙山谷總是會留下遍地的血淋屍骸。

天下不會有免費的午餐,為了永絕後患,他們比戈壁中的妖獸要更為殘忍凶戾。商隊往往在失去全部貨物的同時,也失去了每個成員的生命,從無倖免。

直到有一天,士兵首領在死沼的邊緣發現了一名棄嬰,漸漸的,駐地中的歡笑開始多了起來。沒有人知道,這條有著琥珀般純凈眸子的小生命究竟從何而來,但毫無疑問,他已將那些男人的希望再次喚醒。

在此之前,他們的心是死灰色的。

一樣是被人遺棄,不同的是方式和對象。同病相憐的漢子們在嬰兒身上傾注了所有關愛,一如孤獨的狼群於冰天雪地里偶遇同類的棄崽,迎接後者的不是尖銳獠牙,而是體溫的依偎。

小生命的每次哭泣,每次囈語,都會立即引來略顯笨拙的撫慰。隨著時光流逝,他從開始蹣跚學步到滿山追逐鳥獸為樂,身邊始終呵護著雙雙粗糙的大手。

有時候那些滿載而歸的虎狼漢子會抽出血跡未乾的長刀,劈下馬車上的堅木雕上幾塊諸如小羊小馬的玩具扔給撒迦,然後笑眯眯地看著他歡呼玩耍。

是的,這小小的男孩,已經有自己的名字了。

自記事時起,撒迦心目中的父親就像屹立在身前為自己遮風擋雨的高山。卡姆雷不僅給了他能夠給予的全部,並且始終在努力想要讓這份愛變得更加完整無缺。

關於撒迦身世的善意謊言,就這樣一直到別離時刻才被卡姆雷親口說破。儘管對於前者而言,這已經不再是個秘密,但正是因為如此,多年後每每思及這一幕的他才更為痛苦不堪。

每個人都渴望著情感,無論付出或得到。

撒迦的童年回憶,除去那部分躍動著血腥音符的暗黑旋律之外,更多的則是卡姆雷高大魁偉的身影。是這個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男人讓他懂得了世上不僅僅只有慾望、爭鬥和仇恨,還存在著另一種溫暖的情感。

撒迦還記得,馬蒂斯曾經稱之為——「守護」。

當年的孩子已經長成,他學會了拔刀,變得堅忍而陰狠。殺戮早就不再是件困難的事情,性格中的怯弱與善良似乎再也蕩然無存。撒迦正在一步步向著卡姆雷希望的那樣轉變,卻活得並不快樂。

死去的都已經死了,就像流風抹過的碧空,再無半絲雲霧。撒迦不曾想到有生之年會再次與卡姆雷相遇,他原本以為只有到了亡靈橫行的冥界,團聚才可能變得現實。

而現在,卡姆雷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站在那裡。

種種驚詫狂喜的情緒交織糅合,海浪般卷襲撒迦的心緒。略帶著些茫然無措,他舉步行到近前,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那具魁梧身軀!

「父親……」他低聲叫道,整個人在巨大的喜悅中顫抖不已。

玫琳已悠悠醒轉,望著這一幕不由怔住。普羅里迪斯神情如常地掠了眼長女,微現笑意:「很感人的場景,不是么?」

並未過得多久,撒迦就已經感覺了異樣。鬆脫雙手後,卡姆雷依舊如泥塑木雕般站立著,曾經冷銳凌厲的環眼中空洞一片,泛著死灰似的沉暗色澤。

「你把他怎麼了?」撒迦沒有轉身,語氣中殺意隱現。

「我試圖重塑他完整的靈魂,但可惜的是,當年由於某種特殊的原因,就只找到了他的一小半火種。」普羅里迪斯平靜地道:「他死了,站在這裡的,是個再造體。」

撒迦表現得沒有他想像中般驚訝:「肉體再造黑巫師也一樣能夠做到,可我聽他們說,施術者必須擁有操控新生亡靈的能力才可以。我父親的靈魂,你又是通過什麼方式找到的?自始至終,你不是一直在強調自己當時離開邊雲了么?」

「昆沙和亞察……他們似乎對你很不一樣。」普羅里迪斯欣慰地笑了笑,糾正道:「不是靈魂,是火種。每個獨立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火種,甚至連草木也不例外。當宿體的機能衰竭到極點時,死亡來臨,火種則消散。也只有在那個時候,它們的形態是肉眼看不見的。一些強大的火種在死後仍然保留了某種意識,有時候是仇恨,有時候是對親人的牽記。不死生物中最低等的亡靈,就是這樣形成的。」

「至於現在,他的火種還殘缺了很大一部分。」

摩利亞皇的瞳仁中驟然燃燒起兩簇幽深的妖藍,正前方卡姆雷身軀立顫,額前皮膚蠕蠕而動,一枚指甲大小的灰暗光體破出肌體,懸浮在半空之中。

「等到我補全這枚小東西,你的父親就能回來了。」普羅里迪斯嘆了口氣,揮手,那暗無光澤的火種瞬時倒飛,隱回卡姆雷顱內。

撒迦回首直視著他,極緩地道:「你做這些,是為了什麼?」

「為了你。當年那位少將之所以會殺你的父親和所有邊雲人,是我授意的。整件事情里,除了你我和那些活著回到帝都的魔法師以外,所有的人都是犧牲品。我說過,你父親和他的部下是摩利亞的英雄,為了國家獻出生命,是最適合英雄的死亡方式。」

普羅里迪斯淡淡地道:「從見到你的那一刻開始,一切都已經註定。只是事態的發展到後來變得有些難以控制,在我的計畫里,你父親會死,但得死在我的掌控之下。可惜的是,邊雲人的悍野實在是超乎意料,你父親同樣選擇了『戰神死契』作為最後的博命賭注,也正是因為這個,他的火種才會殘缺。唯一值得慶幸的地方,就是他還沒來得及自爆就被斬下了頭顱,否則的話,就算冥王也無法重塑他碎成粉末的火種。」

「我記得在授勛儀式的那天,你仍然在堅持所謂的仇恨只不過是馬蒂斯編造出的謊言。現在,你的態度似乎又有些改變,難道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在那名少將身上已經令你厭倦了么?」撒迦擦拭著卡姆雷前額流下的血跡,目中儘是柔和之色。

「因為你已經覺醒,沒有什麼是再值得我顧慮的了。為了這個謊言更加真實可信,我不得不讓很多人永遠沉默,比方說莫達魯少將。」

撒迦深注了一眼神情獃滯的卡姆雷,轉身冷笑道:「就你的身份而言,要從邊雲帶走我其實很簡單,又何必非得依靠殺戮?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到了像今天的這種局面,你又該怎樣面對?還是殺戮么?」

「愛令人軟弱,仇恨卻會帶來難以想像的動力。這些年以來,你不正是因為失去親人的痛苦才無所顧忌的嗎?刻骨的仇恨難道不是你覺醒的直接原因?強者是什麼?強者就是踏著同類屍骸站在高處的普通人!他們令人心生畏懼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學會了摒棄人性中的大部分糟粕,其中也包括毫無價值的情感!」

普羅里迪斯略有些氣喘,頰邊愈顯蒼白:「我的孩子,一個男人最值得追求的東西,就只有強大的,無可匹敵的力量。它會讓你成為神,真正的神。所有生靈都將臣服在你的腳下,因為那掌控著生死的力量令他們敬畏。金錢是什麼?權勢又是什麼?從本質上來看,還是力量的一種呈現方式。你可以通過這些去驅使,去奴役同類,永遠都不會有人說『不』。光明神族為什麼要在世間宣揚教義,感化信徒?試想一下,當坎蘭大陸上的每個人類,每個異族都成為虔誠的侍神者之後,那將是多麼可怖的一種力量?所以,請相信我,就連所謂神明都在追求的東西,那必定是非常美妙的。」

撒迦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道:「如果你說的這些必須得依靠捨棄才能擁有,那我寧願不去考慮。力量的確很可貴,但我更加珍惜的是身邊的每個人。這個世界雖然永遠是那麼冰冷,但有時候你會發現,活著的滋味並不如想像中般糟糕。」

摩利亞皇無奈地苦笑,正要說些什麼時,議事廳的地面突兀大震了一下,隨即整整齊齊向下陷落了半邊!煙塵瀰漫之間,直徑寬達十餘丈的深坑像是黑洞洞大張的巨口,森然現出了形態,難以計數的地行侏儒潮水般湧上地面,片刻間將撒迦等人所處的空埕佔得水泄不通。

「好久不見了,戈牙圖。」普羅里迪斯紋絲不動地立在原處,語氣依舊淡定。旁側的玫琳雖略有些變色,但始終保持著沉默,一雙美眸眨也不眨地盯在撒迦臉上,神情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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