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四十二章 宿敵

蘇薩克的老巢,位於防線後方十餘里處的蘇門瓦拉山深處,地勢背崖環嶺,奇詭難言。

完勝蠻牙之後,索尼埃下令馬賊主力回撤,只留下了若干小隊沿周邊地域巡曳警戒。整個戰場,早已打掃得乾乾淨淨。所有的死屍被就地掩埋,數萬蘇薩克則將大火中殘存的一點軍需物品陸續運向後方。

就連焦黑遍呈的地面也悉數翻起,黃褐色的土壤猶如新生肌體般曝露其外。牧草的根莖頑強地探出萌芽,集結成片片黯淡的綠,在這片曾經充斥烈火殺戮的死地間悄然綻放生機。

勝利的喜悅,並不能將馬賊心中的陰霾驅散。數千同伴就躺在冰冷而黑暗的地表下,再也沒有可能與他們一起打家劫舍,醉酒狂歌。這批自願誘敵的漢子完成了生命中的最後一齣戲,每個步驟都做得幾近完美。當終場的幕布緩緩垂落,蘇薩克的魂靈亦隨之飛舞,安然消逝。

戰爭是殘酷的,成王敗寇的規則永遠也不會改變。當它獰然來襲時,所有曾經縱橫圖蘭卡草原的掠食者這才驚覺,原來在真正的殺戮機器面前,自身的力量是如此脆弱蒼白。

潮水般退去的蘇薩克,使得寧靜再次回歸了大地。風還是那風,陽光依舊燦然,腐爛而醜惡的一切彷彿都隨著黑夜的離去而消弭了痕迹,看起來,這世界並未有絲毫不同。

死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卻還要活下去。這簡單至極卻飽含著血淚的道理,不僅是蘇薩克,連他們的孩子和女人,也都明白。

蘇薩克老巢所在的山谷,正是在淡淡的悲傷氣氛中,一連數日歡慶著來之不易的勝利。

參戰的摩利亞人都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尤其是一貫善於自吹自擂的戈牙圖。在他的口中,倒像是火襲毀掉了蠻牙人的兩個師團,而並非戰士們的浴血廝殺。

山谷的景色很美,草木蔥鬱,清泉寂流。蘇薩克從堅木搭築的屋群中抬出了大量窖存烈酒,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醺然醉意中歡呼,即便是那些失去了親人的馬賊眷屬也不例外。

為了家園而失去生命的男人,不僅給她們帶來了痛苦,同時也有著驕傲。

策划了整場戰事的撒迦,儼然成為了每個馬賊畏懼且厭惡的對象。他們無法接受如此無情的作戰方式,它從根本意義上違背了蘇薩克從不捨棄同伴的作風。

「魔鬼」,已不再是索尼埃一個人對撒迦的稱呼。背地裡蘇薩克都開始這樣叫他,並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

幾個拖著鼻涕的小孩子在不遠處的草地上玩耍,不時會悄悄地瞟上撒迦一眼。孩子們覺得,這年輕人的眸子就像是寶石,漂亮極了。儘管心中充滿了躍躍欲試的好奇,但還是沒有人敢於領頭靠近他。

「那些孩子好像一直在看您。」愛莉西婭盈盈行近,遞過一杯濃香四溢的麥稞酒。

撒迦接過,淺呷了一口:「他們是在奇怪,怎麼會有人不喜歡騎馬打仗的遊戲,居然連看都不看。」

愛莉西婭略怔,隨即掩嘴笑道:「沒想到您居然也會開玩笑,這可不像我認識的撒迦大人……」略頓了頓,她調皮地擠眼:「是不是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您的心情才會這麼好呢?」

「布蘭登在哪裡?」撒迦溫和地反問。

愛莉西婭臉上微微一紅:「按您的吩咐巡邏去了,大人,突然問這個做甚麼?」

「我在擔心,這將是場無休止的戰爭。蠻牙人所倚仗的東西,遠要比我們想像中可怕得多。」撒迦注視著那幾個嬉鬧在一處的小孩子,神情複雜之極。

蘇門瓦拉距離奇力扎山脈不過數十里之遙,撒迦所熟悉的黑犀樹及荊棘刺團在這裡亦是隨處可見。剛踏入山谷時,他隱隱覺得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又被輕柔觸動,隨之湧起的奇異暖意漫溢於周身,一如孩子無憂無慮的笑聲般撥動心弦。

愛莉西婭沉默了許久,遲疑著道:「可是,這並不是我們的戰爭。」

「是啊,你說的不錯。我們要的只是一個容身地而已,那些過於複雜的事情,按道理來說是不值得去參與的。問題是如今的大陸上,已經沒有真正算得上安寧的地方了。當初在離開烈火島的時候,你和其他人都很清楚這一點。」撒迦緩緩轉身,舉步行向谷外,「斯坦穆是個不錯的國家,我們沒有更好的選擇。」

「大人,您去哪裡?」愛莉西婭低呼。

撒迦已然掠起身形:「出去走走,這裡有點悶。」

「悶?」

愛莉西婭環顧著沸騰的山谷,阿魯巴等人正抱著酒桶猛灌可憐的戈牙圖,酩酊大醉的蘇薩克紛紛圍在周遭高呼大笑,情形熱鬧非凡。帶著些黯然,女法師向撒迦遠去的背影投去匆匆一瞥,隨即滿懷心事地行回人群中去。

山谷外的丘陵地帶連綿數里,起伏如潮。不知從何處逃來的數十匹健馬遠遠散佈於平原之上,鞍具齊備,只是不見了主人的蹤影。極目所望,天地間盡皆為浩浩茫茫的青綠填滿,戰火留下的瘡痍雖焦枯依舊,卻為這片盎然無盡的暗潮所掩,寂然斂去了猙獰形態。

撒迦徑直掠上最高的那處陵體,到得頂端時,逐漸放緩了腳步。丘陵前方不到百丈的位置上,雷鬼正煞有其事地挎著柄馬刀,於齊膝深的牧草間警惕行進——與布蘭登一樣,他亦在巡邏。

一如蹣跚學步的嬰孩,沒有人比撒迦更清楚現在的己方力量,正處於一個艱險而殘酷的生存環境中。任何細節上的疏忽麻痹,都可能帶來足以致命的創傷。戰爭是國與國之間的殺戮遊戲,想要不被這渾濁無際的泥沼吞沒,唯有像當年那般找出屬於它的條條「經絡」。

小時候的紅之所以能夠在沼澤中生存,是因為它能夠適應,並學會了索取。如今的撒迦,似乎已殊途同歸。

儘管索尼埃認為寥寥幾個摩利亞人的巡弋警戒毫無必要,但撒迦卻一再堅持。從某些方面來說,他對馬賊沒有半點信任感,即便是並肩作戰了一段時間以後,亦是毫無改觀。

時值正午,草原上沒有風。

雷鬼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炙熱陽光下燃燒,汗水早已濕透了衣衫,暴露在外的頭頸等處火辣作痛。隨著前行,草葉的簌簌響動令他聯想起了水流的聲息。儘管東邊幾里處就有著一條蜿蜒流淌的小河,但酣暢遊弋的渴望還是被這丑怪異類一分分地強忍了下來。

他認為自己應該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與以前不同的是,再也沒有奴隸主揮舞的皮鞭在耳邊炸響,有的只是同伴善意的玩笑,平淡卻溫暖的共處生活。

雷鬼喜歡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所以一直在默默地學著分擔。儘管整個過程中他顯得笨拙而遲鈍,但所有的人從未失去過耐心。撒迦在閑暇時也會教他博殺的訣竅,神情冷漠,語氣卻很溫和。

在有些不開竅的時候,撒迦會以一記橫蠻的耳光中斷教導,臉頰烏青腫起的雷鬼總是會帶著憨笑訕訕站定,等待對方指出錯誤所在。他從來就不夠聰明,卻比任何人都要更為勤奮拚命。

隱隱傳來的馬蹄聲響,使得幾欲脫水的雷鬼及周邊幾支蘇薩克小隊紛然遠眺,均是不自覺地按上了腰側刀柄。

那是支千人規模的馬隊,正猶如一根銳利長矛般筆直破開草浪,風馳電掣而來。隊列的前端,挑著面迎風招展的軍旗,旗面上繪有一頭獰目獠牙的異獸,背展雙翼,形態威猛至極。

正自茫然無措間,雷鬼忽聽到身後風聲驟起,回頭看時不禁鬆了口氣:「蒙達,你怎麼來了?」

撒迦沉默地掠近,凝向遠端的目光緩緩收縮:「巴帝人……他們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是巴帝人么?我聽說過他們,巴帝好像是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家啊!」雷鬼瞪大了沒有眼瞼的眸子,遠眺向那支高速行進中的馬隊,「奇怪,好像是沖著我們來的。」

「雷鬼,叫那些馬賊統統退回去,他們在這裡只會礙事。」撒迦冷然乜了眼相繼馳來的蘇薩克小隊,線條銳利的唇角邊現出些許殘酷笑意,「一直忘了告訴你,巴帝人是我們的老朋友了。」

雷鬼雖懵懵懂懂,但依然是立即揮手大呼。馬賊們顯然不怎麼把他和撒迦放在眼裡,依舊是打著尖利的呼哨,急馳過丘陵地帶。

陡然爆起的連串驚嘶中,當前幾匹戰馬失蹄仆倒,巨大的慣性使得它們重重地撞上地面,向前滑行了極遠距離方才掙扎爬起。背上的騎者已是紛紛怪叫著飛出,跌了個灰頭土臉。

蘇薩克不愧是圖蘭卡草原上最為精銳的馬賊,驚變之下其餘諸人盡皆單臂勒韁,胯下坐騎整齊劃一地人立而起,釘子般急停於原地,鏘然脆響中一柄柄馬刀已然出鞘。

「索尼埃是我的朋友,你們不是。」撒迦冷冷轉首,陰狠的目光逐一掃過馬賊們驚愕不定的臉龐,「現在,都給我滾回去!」

烈日的輝芒傾瀉如火,數十根暗色光束夾雜在牧草叢間,隨風蠕蠕而動。每隔開數丈距離,便有一截這樣的光體刺出地面,排布成極為橫闊的扇形,將若干馬賊巡弋小隊悉數隔阻其外。

蘇薩克們漸漸發覺,胯下的馬匹均在焦躁不安地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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