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三十六章 攝魂

隨著霹靂價一聲震天驚雷於蒼穹深處炸響,那漫天傾落的暴雨,無形間又疾上了幾分。

放眼所望,整個世界似乎都已為水幕所掩,浩浩茫茫,猶如天河垂落。地面上沉積的淺窪之間,無數點銀花相繼怒放,周而復始,密無間隙。

儒雅而俊俏的芬德利,正毫無遮掩地站在這場夏日驟雨中,雙手後負,神情怡然之極。一柄三尺余長的連鞘刺劍,斜斜地垂懸於他的腰側,鞘尾下方的地表匯聚著幾縷詭異的殷紅。

很快,它們便在雨水的洗刷下散去了,再無半絲痕迹殘餘。恰如周遭累累倒卧的數十具屍體,當生機躍動的頻率已僵頓,還能留在這世上的,就只有空。

芬德利身處的荒僻巷道,兩側地渠內遍布穢物,污濁不堪。那水汽間騰起的陣陣惡臭混雜著濃烈的血腥味,更是中人慾嘔。然而這生性極為愛潔的年輕人卻像是毫無所覺,任由星星點點的污漬濺滿了衣衫下擺,一雙秀目始終凝視著丈余開外的矮檐之下,不曾稍移。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小小的法偌雅,自那塊狹窄干潔的所在仰起頭來,綻出了一個恬靜的笑顏。

倏地,兩道藍芒自遠處亮起,轉折襲至。「哧哧」作響的雷元素焦躁不安地涌動裂變,於半空中直曳出幾近刺耳的厲聲尖嘯,瞬時已是蓋過了狂暴的風雨聲息!

法師施術時的迅捷隱秘,往往是掌控對敵先機的關鍵所在。如今這兩束電光卻以截然不同的攻擊方式宣告著施術者的傲慢與自信,當熾芒乍起的那一刻,芬德利甚至能感覺到隱在暗處的敵手正在無聲獰笑。

矯游轉折間,電光中的一道忽調首疾掠,直撲法偌雅而去!與此同時雨幕中尖嘯連響,又有數道雷系魔法凌厲襲來,竟是後發先至,張牙舞爪的電芒末梢赫然將芬德利周身映上了一層幽藍!

「又是這套么?」芬德利微微皺眉,探手,拔劍。

龍吟也似的清越顫響驟然嘯起,在他所立的位置上,鋪天蓋地的雨點其中而折,隔開了一段滯空區域。青蒙蒙的劍氣於空中疾閃而過,帶著一路橫飛激射的銀花,頃刻間沒入視線難以觸及的水幕深處。

能望見的,就只有那寂然流動的劍之氣芒。芬德利的整個人,已憑空消失不見。

破落的矮檐下,套著一身寬大布衣的法偌雅靜靜地抬起頭來,垂順的銀髮叢間,兩點紫眸異彩流轉,亮若星辰。

「三十六……」

她低聲數著,伸出膩潔無暇的小手,拾起了一塊細碎石子。那道斜刺襲來的電芒已近在咫尺,但這精緻柔美的女孩兒,卻似一無所覺。

微不可聞的低響中,石子自指縫間墜落,跌在她腳邊的小石堆上,滾了幾滾,就此不動。

「砰!」人體仆地聲遠遠傳來,電芒在即將觸及法偌雅身軀的剎那,悄然泯滅。

氣流隱隱划動,芬德利輕盈掠回,帶著微笑,撫上了她的頭頂:「很快就沒事了,乖乖的呆在這裡,叔叔會保護你。」

「嗯。」

頭頂輕輕撫摩的那隻手掌很寬厚,很溫暖,而法偌雅卻在凝視著身前那柄不斷墜下血滴的刺劍,柔弱如花瓣的薄唇邊,笑靨宛然。

這是個動蕩的年代,任何人,任何事,都無可避免地深陷於龐然而激烈的旋流中,等待著命運的最終沉淪。

八歲的基絲佳尼很清楚自己在人世間扮演了一個多麼微不足道的角色,儘管在生活中,她幾乎擁有一切。

「亞歷山大」是她的姓氏,在坎蘭大陸中部的德維埃王國,這象徵著皇族的無上榮耀。

正如基絲佳尼的父親——卡斯旺親王常說的,生活中,總是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磨難。數日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劫殺,將基絲佳尼從無憂天堂中獰然擄出。直至到得這座地處邊遠的廢棄城鎮之後,那傾翻的馬車和一眾侍衛屍骸仍時常在眼前揮之不去,宛若夢魘。

這金枝玉葉的天潢貴裔年紀雖幼,在整個劫持過程中卻表現得異常冷靜。德維埃以烏金礦脈豐富而聞名於世間,即使是皇族,遭遇冒險者團體突施綁架的亦早有先例。基絲佳尼大致能猜到那些操著異地口音的大漢最終想要的是什麼,至於生命,她半點也不擔心。

陰暗的石室外,凄厲的慘呼仍在斷斷續續地傳來,且逐漸接近。甚為古怪的是,始終不曾有過絲毫打鬥聲息,往往連串壓抑而沉悶的垂死哀嚎之後,便是短暫的沉寂時刻,周而復始,隱呈著令人心戰的獨特韻律。

望著身前臉色發白的兩名看守,基絲佳尼忍不住笑了笑。劫持者的表現令女孩兒想起了馬術課上那名不太高明的老師,當面對著處於發情期的暴躁雄馬時,他同樣也會有著欲哭無淚的表情。

要不是為了去看他的拙劣「表演」,基絲佳尼也不會在返回親王府邸的途中遭襲。或許是因為年齡的關係,這名頰邊散落著幾粒俏皮雀斑的小女孩熱愛一切能帶來歡笑的事物。樂觀就像是無處不在的陽光,時刻耀暖著她的心房。

既便是此刻,它也依舊不曾改變。

「要是再不停下那該死的動作,我就砍掉你的腿!」看守中的一人忍無可忍地低吼。

坐在一張殘舊木椅上的小基絲佳尼正在晃動著雙腳,刺耳而頻繁的椅身炸響猶如冬夜中老婦的低咳,固執地不肯停歇。帶著些天真的笑容,她仰起臉蛋:「這些天我都是這個樣子的啊!您這是怎麼了?」

那漢子一時語塞,基絲佳尼卻又笑道:「我聽父親說,一個人覺得害怕的時候,脾氣也會跟著變壞呢!」

兩名看守愕然對視,先前那人傾聽著外界的動靜,漸漸豎起了眉毛:「小東西,看樣子沒讓你嘗上些苦頭,倒是老子的不對了……」

「隆隆」一陣巨響驟然傳入,無形而強烈的震蕩帶著室內燭火瘋狂搖曳起來。那些無助靈魂在最後時刻發出的嘶叫,就此寂然。隱約間,沉重的腳步聲遠遠震起,漸行漸近。

短暫的靜謐後,斗室緊閉的鐵門上敲響了幾記剝啄。

兩名看守顫抖著拔出腰刀,面向鐵門。恐懼已經令他們失去了所有的勇氣,這茫然無措的舉動,只不過是潛意識中的對敵本能在作祟罷了。

駐守在整幢建築里的同伴超過百人,能在盞茶時間將他們殺光的侵入者,已經讓所有的反抗變得毫無意義。

閉門拒客顯然算不上太好的主意,在尖銳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吱吱」聲中,堅固的鐵門突然自橫閂處開始向內鼓凸,並漸漸擰成了一團碩大的虯結物。

守衛們瞠目結舌地看著一隻毛茸茸的大手直破而入,扯紙般撕碎了三寸余厚的精鐵門體,駭然之下就連握刀的力氣也即將失去。幾乎是同時,兩人均向後退去,手中長刀翻轉,架上了基絲佳尼柔弱的肩胛。

背負雙斧的麥基特里克自破裂的門洞間彎腰跨進室內,冷冷地乜向守衛,眼神中儘是不屑:「火獅傭兵團的人,向來都是這樣下作的么?」

「既然知道是火獅團在做事,你們居然還有膽子來插上一腳,難道就不怕死?」一名守衛色厲內荏地吼道。

麥基特里克咧嘴大笑,身軀顫動間斧刃上粘稠的血漿一滴滴地墜落地面:「『羅剎』這個名字,應該不陌生罷!」

「噹噹」兩聲脆響相繼顫起,守衛們再也掌控不住長刀,哆嗦著軟倒下來。

羅剎!!!

無論賞金獵人還是規模再大的傭兵團體,面對著它就只能退避三舍。沒有人願意去惹這些披著獵人外衣的嗜殺惡魔,強大和冷血早就令他們在行業中的霸主地位無可撼動。羅剎所接受的委託任務從無失手的原因之一,便是緣自於同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禁區規則。

一如猛獸出沒的蠻荒地帶,食物鏈最高層的極少數存在,必定有著獨立且廣闊的獵食區域。其他食肉猛獸的逾越,就意味著博殺,及死亡。

「這次真的不知道羅剎接了那邊的活,求你,放過我們……」除了恐慌,守衛的意識里已更無他物。

「遲了。」麥基特里克遺憾地搖頭,踏步上前,輕鬆扭斷了兩人的脖子。不能用斧頭讓他覺得很是懊惱,但是一想到旁邊的女孩兒可能會出現尖叫哭泣等抓狂舉止,砍下頭顱的瞬間快感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女人發出的噪音對正常男人而言往往是致命的,即使,眼前的只是一個小女人。

然而基絲佳尼隨後的表現,卻讓魁偉豪邁的羅剎獵人吃驚不小。直到行出這幢破落的多層建築,女孩兒始終緊咬著嘴唇,片語未發。儘管一路上赤紅橫溢,倒卧的屍骸殘肢將有些狹窄通道幾乎完全堵死,穿行在血肉沼澤中的她臉頰已全然煞白,但那細碎的腳步,並沒有絲毫停頓過。

一身勁裝的羅剎女團長貝絲蒂娜,正守在建築底層的入口處,見兩人行出,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便即默然舉步。

沿著蛛網也似的密集巷道間前行片刻,隱有殺戮之聲自遠方傳來。麥基特里克神色微變,單臂挾起基絲佳尼,壯碩如山的身軀平平拔高,向著前方疾射而去。貝絲蒂娜冷漠地掠了眼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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