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二十三章 險途

當陸地的輪廓完全消失,海天構築了這世界純粹的主體,存在於每個人心中的,便唯有幾近無力的渺小感。

放眼所望,視野中皆為蔚藍所覆。洋面上波光粼粼,彷彿有著無數塊水晶在折射著天空中絢爛的光影。一船,一帆,是如此孤獨而脆弱地存在於海天之間。而現在,這小小的載體,正是遠航者們唯一的依靠。

曾經有過無數的吟遊詩人,把大海比作哺育萬物的溫床。儘管他們中的部分人甚至從未踏離過陸地,但這並不妨礙到美妙遐想的誕生。對於壯麗而又神秘的事物,詩人們是從來都不會吝於讚美之詞的。

然而隨著時日漸逝,皇家軍士眼中的海洋,卻開始慢慢現出了表面之下掩隱的猙獰。

暈船的癥狀,開始出現在大部分摩利亞人的身上。即使是體格最強壯的阿魯巴,亦照樣整天吐得昏天黑地,病懨懨地躺在船艙里不敢稍動——簡簡單單的直立動作,就會讓他產生強烈的眩暈。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隨著航程的逐漸縱深,各種奇異的海洋生物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貨船周遭,或浮游,或潛行,似是在好奇地窺探著船上的一切。

從水手們口中,皇家軍士知道了那些生成刀一般豎鰭的巨魚叫做「鯊」。另外一種色彩斑斕,總是軟綿綿隨波逐流的傘狀生物,則名為「水母」。相較於鯊魚的嗜血好殺和水母曼揚的劇毒蟄刺,遠海波濤間一頭頭靜靜游弋的灰鯨則顯得性格溫馴且毫無攻擊性。

這些能夠噴出衝天水柱的大傢伙,俱擁有著不遜於船身的可怕個頭。在注視著它們的時候,皇家軍士紛紛毫無理由地懷疑起貨船的堅固程度來。

比起它們,即使是陸地上最大的妖獸,也只能用微不足道來形容。

船上的一眾水手對摩利亞人表現出的戰戰兢兢很是不以為然,鯨魚的確算得上是海洋里的龐然大物,但有時候,小山也似的體形也無法讓它擺脫被獵食的命運。在這片大海中,還存在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洪荒巨獸,而它們,才是凌駕於整個食物鏈之上的真正主宰者。

自出海之後,薩姆便替代了現任二副的職位,日以繼夜地勘查海圖,引領航向。從一開始的生疏艱澀,到最終的漸入佳境,老人可謂是傷感多過於喜悅。傷腿處的隱隱痛感,在預示著天氣的轉變即將來臨,但在另一方面,它卻令得往事重現眼前……

「我們年輕的時候,好像也同樣沒有什麼煩惱的事情。」望著正在甲板上悠然閑聊的幾十名水手,薩姆低低感嘆。

操舵室中隨即響起了古曼達那從未清醒過的聲音:「老夥計,你在說什麼呢?」

「沒什麼,船長,您還是繼續休息好了。」聽到沒有再被喚作別的名字,薩姆顯然覺得很是欣慰。

坐在輪舵旁側的古曼達含混地應了一聲,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仰脖灌了一大口方才繼續垂首打起了瞌睡。曾經有水手笑言,瘋子船長每天不喝酒的唯一時段,不是在夢裡,而是於倒酒的短短瞬間。

薩姆無聲地苦笑,將視線轉回船首。遠方的天際,正帶著絲不同尋常的暗色,風浪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猛烈而凄厲。一簇簇銀白色的浪花不時由海中飛濺上船頭,撞擊在甲板上發出陣陣悶響。

讓薩姆接替如今的二副,是古曼達臨時做出的決定,包括二副本人在內,沒有一名船員對此表示異議。因為人人都知道,對於航海者來說,豐富的經驗往往勝於一切。

瘋子船長當年的手下,是絕對不會差到哪裡去的。

低沉嘯起的風吼中,薩姆單手掌舵,向著急匆匆行出船艙的大副連打了幾個手勢。後者立即大聲咆哮起來,水手們於喝令聲下紛紛解索撤帆,不出片刻飛魚號便從劇烈的顛簸中解脫而出,逐漸恢複了平緩與穩定。

這種程度的風浪,自然不會被薩姆放在眼裡。令他始終深鎖著眉頭的是,那條記憶中的航線已經隨著時間長河的流淌而變得似是而非,雖然能夠確定初始的航程,但接下來的,卻一直難以在腦海里呈現出全貌。

「果然,是真的老了。」薩姆黯然想著,轉首望了古曼達一眼。狀若瘋癲的船長,如今已成了他和孫女最後的希望。

數十年前那次可怕的迷航經歷,幾乎要了當時船上所有人的命。也正是因為如此,大難不死的薩姆才下決心脫離了航海生涯,帶著家人幾經輾轉後遠赴斯坦穆,開了家簡陋的旅店維持生計。

時光荏苒,匆匆而逝。死在蘇薩克刀下的兒子和兒媳曾讓老人痛不欲生,但他還是咬牙挺過了那段灰暗冰冷的日子。

薩姆從未料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再次揚帆海上,並且親手操縱著船舵馳向那處曾經挽救了他和古曼達的所在。雖然坎蘭大陸的近海地帶亦星羅棋布著無數小島,但他卻壓根也沒起過胡亂引領一個目的地了事的念頭。

摩利亞人年輕的首領,有著與海妖一般無二的殘忍眼神,即使在注視著同伴的時候,他的眸子里也不曾流露過些許屬於人類的情感。薩姆十分清楚能讓蘇薩克讓步的人會是什麼樣的角色,所以半點也不想拿孫女的生命冒險,那已是他世上僅剩的親人。

越來越惡劣的洋面狀況,證明了長達十餘日的航程終於接近了那塊潛流激涌的海域。薩姆瞄了眼一如當年般胡亂轉動不休的羅盤指針,長長地噓了口氣。

現在,是該古曼達登場的時候了。除了這位天才的領航者,根本就沒有人能操縱船隻從這片猙獰的怒海中掙脫出來。

「船長,船長?」薩姆小心翼翼地叫著。

古曼達昏昏沉沉地抬頭,滿是血絲的雙眼茫然掠向天際:「好像要下雨了啊!」

薩姆瞠目結舌半晌,才道:「還是您來操舵吧,我不記得後面的航向……」

「下雨了,嘿嘿,這下就不會有人渴死啦!」古曼達喃喃地念叨著,打了個呵欠,有氣無力地道:「開吧,開吧!老夥計,有我在這裡,你還怕船會飛到天上去?」

薩姆望著眼前如若沸騰的海面,已是慌得雙手連搖,而他的船長大人卻低低打起了呼嚕,渾然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悠哉架勢。

天,已經黑得像一塊翻轉的鍋底。伴隨著連串雷聲隆隆震響,無數滴豆大的雨點自高空墜落,「啪啪」地墜打在船身之上,激起朵朵凄冷的銀花。卸下了主桅風帆的飛魚號在高達丈余的巨浪間緩慢地穿行著,宛如一個蹣跚行走的醉漢。

海底似乎正有著一雙巨手在發力搖撼晃動,紛雜刺耳的炸裂聲響相繼從船體各處傳出,讓人禁不住懷疑飛魚號的龍骨是否會因為難承壓力而凄慘斷折。儘管數十名水手早就利索之極地將甲板上的所有物事牢牢固定,但還是有纜繩在風浪中散脫,毫無眷戀地將所縛之物拋入海中。

前桅上的幾張四角帆,已然漲滿得有若婦人過於豐碩的乳房。整條船始終在以跌跌撞撞的窘迫步伐竭力維持著平衡,似乎隨時便會在浪潮卷襲下頹然顛覆。

薩姆的全身已然被汗水濕透,皺紋疊生的額角處青筋根根暴起,神情焦灼至極。那船底橫行的暗流每一次衝擊都會使得槳軸產生巨大的扭轉力,舵盤正變得如磐石一樣沉重,就連再普通不過的轉向動作,都需要拚盡全力才能夠得以完成。

「船長,我們該往哪個方向去?」薩姆再也支撐不住,無助地哀嚎起來。他實在是想像不出當初古曼達是如何做到了奇蹟似的穿越,臂骨上越來越嚴重的疼痛感卻在提醒著這位不復健壯的老人——它似乎就要斷了。

「左轉,兩節半……」古曼達有如夢囈的嘟囔聲隨即響起,語氣中帶著一絲懊惱,「你還真是個沒用的傢伙啊!沒看到我在睡覺么?」

薩姆下意識地將左臂橫拉而下,油光鋥亮的柚木舵盤毫無阻礙地轉過兩格空檔,穩穩地停在了瘋子船長所言的指向上。

那奔騰肆虐的潛流,竟似在無形中推動著槳體一般,瞬間完成了這次船身轉向。

薩姆還未來得及驚訝,忽隱約見到正前方的洋面上突兀陷下了一道極為可怖的深谷,倒卷而上的浪頭直如猛獸齜出了森森獠牙,於歇斯底里的狂吼聲中等待著吞噬的美妙時刻。

「還是左轉,再回右,一節,三節半。」古曼達將身旁的木杯端起,卻發現裡面早已空空蕩蕩地沒了半點酒液,不由遺憾地咂了咂嘴。

薩姆麻木而機械地照做,腦海里幾乎一片空白。眼前波濤激起的這塊龐然凹面,有著不遜於漩渦的強大破壞力,任何物體只要跌陷其中,那麼就只會產生一種結局——在四周如山聳立的浪頭撳按下,沉入海底深處。

然而就是這一系列看似稀鬆平常的轉向動作,令得飛魚號以一種詭異的,筆墨難描的敏捷,直躥上了深谷兩側數丈高的浪尖!狂風驟雨之間,數道電光驟然自天際直刺而下,映亮了這匪夷所思的一幕。遠遠望去,這艘雙桅貨船赫然便是在飛!

砰然一聲地動山搖的大震後,飛魚號已是掠過險地,落回洋面之上。薩姆慘白著臉望向瘋子船長,喉中「咯咯」作響,卻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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