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二十章 弈者

幽深而寂寥的甬道內,就只有幾支斜插在石壁上的短炬,在躍動著鬼火般飄忽的光芒。大小參差的粗糙石板,鋪就了整塊地面,火光隱耀之下宛如麻皮般凹凸不平。甬道頂端各處相繼有水滴墜落,於石板表層的淺淺坑痕里激起凄冷微響,此起彼伏,久久不歇。

漸行漸近的沉重腳步聲,宛如水紋中擴開的漣漪,自甬道盡頭回蕩震起,緩緩擴散開來。原本沉寂如死的空間里,隨之「嗡嗡」顫起了一陣詭異響動。無數雙污漬斑斑的枯瘦手臂,自石道兩端粗若鵝卵的精鐵柵欄間伸出,僵直揮舞著,似是想要索取些什麼。

「啪!!!」

五尺長的皮鞭活物般遊動身軀,在空中無聲無息地划出一道凜冽高弧。就在它那截不過小指粗細的鞭首昂然挺直的瞬間,一聲尖銳至極的炸響突兀撕破了渾濁的暗色,鋼針也似的扎入所有人的耳中,凄厲絕倫。

制服齊整的福克曼中尉,於陰森的甬道中端頓住了腳步,滿意地看著支支手臂向鐵柵後畏懼縮去,線條銳利的唇角邊綻出了些許冷漠笑意。略為環顧了周圍片刻,他微翻手腕,長鞭立時躥入不遠處柵欄內,兇狠地嚙去了一人臉上的大塊皮肉,方才掉首游回。

「今晚外面的月亮很圓,沒什麼風,春天應該就要來了。」福克曼輕撫著盤於掌緣的堅韌鞭身,低沉地笑道:「而你們,只能永遠呆在這不見陽光的地方,吃著和豬食毫無區別的牢飯,為了搶一隻老鼠開葷而打得頭破血流。外面的一切,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和你們再也沒有了任何關係。很不幸的事情,難道不是么?」

暗色掩隱下的人群木無反應地聆聽著他的嘲諷,大多數的身影挨擠於牆角深處,猶如座座失去魂靈的石雕。

福克曼冷笑著邁步,向甬道另一端行去。那些渾身散發著臭氣的可憐蟲看起來沒有什麼異樣,但他卻知道,到天亮前的這段時間裡,自殺的人不會少於十個。

當人的忍耐限度已經達到極點時,死亡,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這裡是摩利亞帝都大牢的地下監區,深達地底三丈有餘的隱秘空間內,關押著數千名重刑犯人。他們當中很少有人會被處死,永無盡頭的囚禁生涯與日復一日的審問拷打,將無可避免地成為悲慘餘生里的重要組成部分。

通敵叛國的罪名,早已註定了一切。

八年了,每天福克曼都會沿著這條長達里許的甬道例行巡視。心情大好的日子裡,他會帶上一些半生不熟的肉骨,隨手拋給那些被關了數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老傢伙。眼見著他們像狗一樣爭搶食物,廝打作一團,年輕的中尉總是會感到異樣的愉悅。

然而生活往往不盡如人意,有時候犯人們從福克曼手裡只能得到鞭笞,就像是今天。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區域里,他的心態早已變得麻木而漠然,視人命如草芥。老上司離任之後,福克曼便成為了秘牢的當權人物,卻仍然堅持親自巡監。

感受他人畏懼的最佳途徑,自然是直面接觸。對於國家的叛逆者,福克曼並沒有過多的仇恨。總是樂衷於凌虐與折磨,是因為他習慣以這樣的自娛方式打發時光,僅此而已。

「長官。」一名獄卒自甬道後端快步行來,到得近前時低低地道:「暗黨統領大人來了。」

「哦?」福克曼轉身,微微擰起了眉,「他來這裡做什麼?」

寬敞的典獄官辦公室內,戎裝齊整的穆法薩正站在桌邊,看著牆上的一幅彩繪。那奔放如火的線條與沉悶的監獄氣氛顯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大統領保持著筆挺的站姿,目光凝注,臉上的神色頗具玩味。

「大人!」福克曼推開房門,立定敬禮。

穆法薩沒有回頭:「這畫不錯。」

福克曼微怔,道:「幾年前在集市上看見的,很喜歡,就買了下來。」

「最貴的未必最好,你的眼光很獨到。」穆法薩淡淡地道:「或者說,品味有些特殊。」

福克曼笑了笑:「您今天是想要提審哪個犯人么?」

「不,路過這裡,就順便下來看看。」穆法薩展顏微笑,轉過了視線,「前段時間送來的那個年輕人,曾經是我們皇家軍團中的一員。」

福克曼神色恍然:「大人,我這就帶您去他的牢房。」

穆法薩的眸子裡帶上了些許欣賞:「好的,麻煩你了。」

整個地下監區,分為南北兩個部分,呈矩形相連。南部的牢房大多面積龐然,而北區則恰恰相反——為了防止較為重要的人犯發生意外,那裡完全由小型監舍組成,用作單獨關押。

儘管同處於暗無天日的地底,但無論潔凈程度還是生活待遇,南北區之間都可謂是天差地別。有價值的人才會過得更好,這個道理不僅適用於外面的世界,在牢房裡亦是如此。

一路上福克曼都在向大統領稟告著密牢的相關事宜,神態恭謹之至。在格瑞恩特已死,麥迪布爾遠遊異國的今天,穆法薩已經無形中成為了皇家軍團的獨裁者。中尉不是個白痴,他十分清楚如果想要調離這個令人發瘋的環境,就必須得找到夠分量的跳板。而現在的問題在於,眼前的這塊跳板,是不是也太過龐然了一些?

人類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動物,腦海中想著一回事,嘴裡卻可以說出毫不相干的內容來。就在福克曼滔滔不絕之際,暗黨大統領輕描淡寫地插了句話。直到片刻後,前者才愕然停住了語聲,原本清明澄澈的意識之海瞬間變得混亂起來:「對不起,您……您剛才說什麼?」

「我問你,想不想調去皇家軍團任職。」穆法薩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狂喜頓時如海潮般淹沒了福克曼,吞吞吐吐了許久,他才猶豫著道:「真的可以嗎?」

「嗯,不過得在一年以後。」穆法薩直視著對方迅速黯然下去的眼眸,冷然道:「你的心就像是那幅畫,只求張揚宣洩,而不懂得絲毫內斂。早就有人向我推薦過你,說是足以勝任暗黨中的審訊官職位。也有不少持反對意見的,認為你性子浮躁且殘忍暴戾,只怕是還沒等開審,就先把人殺了。最近的這幾年,密牢里大幅上漲的死亡人數無形中已經證明了他們的說法。」

福克曼額上冷汗涇涇而下,年輕而硬朗的臉龐已慘然變色。

「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些?是因為你從來就沒動過北區的任何囚犯,做事情知道孰輕孰重,這點還算是不錯。我所說的一年時間,你最好用來收斂脾性。一個好的審訊官,用眼神和頭腦令敵人戰慄,而不是屠刀。」穆法薩低哼了聲,道:「你可以選擇放棄,如果不,那我在這裡奉勸一句——皇家軍團制服,可不是那麼好穿的。」

「我接受,我得離開這個鬼地方……」福克曼鼓足了勇氣,喃喃地問:「大人,像您這樣的身份,又怎麼會親自為暗黨物色新人?」

穆法薩看了他一眼:「試著多為國家考慮些,或許你下次就不會再被這種問題困擾了。」

福克曼沉默下來,喉間如有物噎哽,難以作答。身邊的瘦削中年人雖然體形挺拔依舊,但那簇簇過早叢生的華髮,似乎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

若干年以後,福克曼成為了皇家軍團中的最高軍法官。他所獨有的冷酷手腕以及無孔不入的攻心戰術,在審訊中令得每個叛國者都毫無招架之力,往往是頃刻間便敗下陣來。

「你們應當慶幸身處在公平的環境里,所以在有些時候,不妨試著多為國家考慮些。」面對著一批批篩選而出的年輕審訊官,他總會如是說道。

於北區末端的一間單人牢房前,福克曼停下了腳步,向著大統領肅然行禮之後,識趣地匆匆離去。

周遭的光源雖然昏暗,卻足以令穆法薩看清密密鐵柵後的一切。他神色平淡地轉過身,視線低垂,望著牆角邊蜷縮的一團黑影低沉開口:「雷奧佛列,住得還算習慣么?」

那黑影動了動,慢慢地從鋪滿了污穢枯草的地面上爬了過來:「統領大人,是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順路過來看一下,就這麼簡單。」穆法薩答道。

腳鐐觸撞的清脆聲響逐漸止歇,幾已不成人形的雷奧佛列探手抓住柵欄,吃力地站直了身體:「我的皇帝叔叔最近還好么?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就連發夢也不例外呢!」

穆法薩對上他怨毒的眼神:「年輕人,你有沒有想過之所以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是因為我那該死的養父?還是由於在加冕儀式上,我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雷奧佛列曾經英俊無比的臉龐,此刻已變得皮包骨頭,深凹下去的眼窩裡,一雙眸子正在散發著肆無忌憚的譏嘲,「嘖嘖,摩利亞皇帝與異端的組合,恐怕就是教皇見了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穆法薩現出一抹笑意:「從某些方面來說,你是幸運的。那場禁咒對撼所引發的空間撕裂,吞噬了結界里所有的人。而你,卻因為未曾參與對戰而逃過了劫難。有時候,懦弱倒是真的能夠救一個人的命。被囚禁在這裡,是因為你從一開始就站錯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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