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十七章 夥伴

任何掠食者,都有著與其他猛獸絕不雷同的獵殺風格,或是習慣。

彼此間嚴格有序的配合分工,是群狼無往而不利的齊襲戰術;在攻擊牧民營地時往往如山洪泄地般勢不可擋的火魈群,倚仗的是強悍橫蠻的個體破壞力,以及對血肉的貪婪慾望。

在比藍天還要遼闊的圖蘭卡大草原上,比狼和火魈更為殘忍,更為嗜血,同時也更為龐大的群體,不是惡名昭著的馬賊,而是蘇薩克。

也不知從何年開始,數十股自軍隊圍剿中屢次逃脫的馬賊隊伍在經過了一系列火拚殘殺之後,逐漸並成了一支等級森嚴且龐然無匹的武裝力量。他們以紅巾為標識,宛若颶風一樣呼嘯著卷過圖蘭卡草原,所過之處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無論是哪種食肉猛獸,獵食的目地就只有一個——為了生存。猛獸不可能改變與生俱來的本性,用鋒銳如刀的森森利齒去啃食草皮果腹。因此,掠食者與獵物之間的生存遊戲將會永無休止地進行下去,在某些方面,它同時維持了大自然微妙的平衡。

然而這些由馬賊演變而來,卻要比前者兇殘上百倍的殺戮者,卻並不是因為生存而舉起屠刀。他們如同出沒於斯坦穆南方的三足猛禽「蘇薩克」那般,酷愛收集金光閃閃的物事。

譬如說,錢財。

遭劫者唯有交出足夠多的財物,才能從刀下贖回自己的生命。這看似荒謬的法則被劊子手們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成為了每個牧民揮之不去的血色夢魘。

這就是斯坦穆最強大的馬幫,被稱為「蘇薩克」的原因。

足以抗衡正規軍隊的實力,緣自於精湛的馬術,狠辣的刀技,以及整體進退的龐然數量。為了逃脫軍方無休止的追捕清剿,蘇薩克出動掠劫的時候並不多,但每一次都會如蝗群過境般將幾百里範圍內的人煙之地掃蕩一空。

在很多牧民的心裡,他們比來自冥界的食人妖還要可怕得多。

長久以來的擔心,此刻正在變成現實。自腳下傳來震動的那刻起,薩姆就漸漸哆嗦得像一株風雨中飄搖的老樹。他的右手始終在酒台下面摸索著什麼,帶著恐懼,也帶著些許勇氣。

儘管不是土生土長的斯坦穆人,但薩姆還是和每個小鎮上的居民一樣,輕易便分辨出了遠方隱隱傳來的聲源——那是在成千上萬匹快馬踐踏之下,大地所發出的陣陣呻吟!

「蘇薩克,一定是他們……」老人喃喃地哀嘆,渾濁的雙眼望向了身旁不知所措的孫女,「索菲,快!快去地窖里躲著,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來!」

「不,我得和您待在一塊!」索菲的臉蛋已被嚇得發白,雙手死死地拽住祖父的衣角不放,「也許是牧人們路過這裡……總之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您半步的!」

「傻孩子,現在可不是部族遷徙的季節。」

薩姆的指端終於觸到了那柄銹跡斑斑的短刀,它靜靜地懸卡在酒台下方的空檔處,通體已經覆滿了塵灰。

金屬所獨有的沉重與冰冷,似乎喚醒了內心深處更多的勇氣。老人緊握著這把從未派上過用場的防賊利器,神情逐漸變得焦急起來:「索菲,帶上女客一起去地窖,那裡應該能藏下你們所有人……」

大門合掩時發出的「咯咯」響動輕微傳來,薩姆驚覺四顧,這才發現偌大一個廳堂內就只剩下了三名住客,其他人俱已走得不知去向。

「蘇薩克?那是什麼?」撒迦走到側旁的桌邊,緩緩坐了下來。

羅芙與赫拉盈盈立於他身後,一般的高挑清麗,一般的氣質出塵。那隻仍在酒台上劇烈晃動著的木杯,已然潑出了大半的醇香液體。但兩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卻全無訝異之色,只是安靜地站著,澄澈眼波沒有片刻離開過撒迦的背影。

「您……您還是快點逃命吧,草原上的惡魔就要來了!」薩姆愕然於這黑髮年輕人表現出的奇異舉止,顫聲答道。

屋頂大量積雪的「簌簌」滑落聲中,撒迦將視線投向窗外,凝望著那天邊噴涌直上的茫茫雪霧,落寞地笑了笑:「惡魔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

「瘋子,都是些瘋子!」薩姆放棄了勸說,一把拉住孫女向著廳堂後方匆匆行去。魔法師的強大是勿庸置疑的,但在今天,她們似乎高估了自身的力量。

宛若雷暴的馬蹄震響一浪高過一浪,逐漸匯聚成滾滾的潮頭圍攏了小鎮四方。索菲茫然回顧廳堂里紋絲不動的兩名女子,蹌蹌踉踉地邁動著腳步,手腕處被老薩姆捏得生疼。

「要來杯酒么,大人?」羅芙遠遠向著驚恐不安的女孩報以一個微笑,收回目光,柔和地低語。

撒迦略為擺手:「我們不會逗留很久。」

另一側的赫拉神色微動,似是欲要說些什麼。上百支號角卻於此時自小鎮各處陡然鳴響,隨之振起的怒馬長嘶沸成了一片狂躁殺機!酒台上的那隻杯子終於「撲」的一聲倒翻過來,殘存的酒液蛇般蜿蜒而出,划過檯面,滴滴答答地墜落下地。

整個世界,隨著凄厲的號角長鳴低回止歇而靜默下來。空闊而陰暗的旅店大堂里,就只有點點液體與地面相觸撞的聲息單調傳出,寂寥中透著些許詭異。

薩姆失魂落魄地自後宅步出,穿過廳堂,慢慢推開旅店大門,自始至終竟是連半眼也不望向撒迦三人。

「咴!!!」

兩匹早已停在旅店門前的健馬同時人立而起,碗大的鐵蹄向著老人當頭踏下!促不及防的薩姆幾乎是在馬蹄即將及身的瞬間才反應過來,極為狼狽地滾向旁側的雪地里,掙扎著難以起身。

「老傢伙,磨磨蹭蹭總有一天會讓你送命的!」馬背上樣貌粗陋的騎士瘋狂大笑起來,頸中所系的血紅巾帕在一片銀白中顯得分外醒目。

「真的是你們……」薩姆已經完全絕望。

騎士中的一人揮了揮沾滿血污的長刀,滿臉不耐地道:「難道是第一次經歷這個么?馬上去接受清點!如果沒有足夠的錢,最好現在就告訴我,在這裡被砍下腦袋對你來說會更加輕鬆一些。」

「不不,我有錢,我有錢……」薩姆打了個寒戰,遲緩地自地上爬起,向著鎮中心的方向蹣跚行去。

「賤骨頭!」

兩名騎士相對獰笑,正撥馬掉首間,先前那人卻頓住了動作,橫目睃向店內。

那一片混沌的暗色之中,隱約,有著異樣的輪廓呈現。

小鎮中端的地勢相對較為開闊,除了幾幢零散分布的建築物外,完全類似於一個小型廣場。空埕的中央,有著一口青石砌成的蓄水池,它已為冰雪所覆滿,看上去仿似自地面隆起的巨岩。

在沒有暴風雪的日子,這裡是孩子們最鍾愛的樂園。打雪仗,堆雪人,蒙上眼睛玩捉迷藏……無憂無慮的歡笑總是充斥著空埕的每一處角落,為酷寒的冬季,帶來了些許暖洋生氣。

而今天,所有的事物已完全不同。

幾千名凶神惡煞的蘇薩克圍困了整個鎮子,環目四顧儘是一簇簇如火的紅巾映入眼帘。幾頭用以開路的雪犀拖著寬達數丈的杴鏟聚於一處,掠食者以橫列的馬隊在蓄水池周遭隔出了一塊空曠範圍,居民們如若羊群般被趕入其內,每個孩子的眼眸都由於強烈的恐懼而變得黯淡無光。

當掠劫到來時,殺戮亦隨之而至。蘇薩克唯一恪守的原則便是金錢與生命之間的等價交換,毫無疑問的是,屠刀下畏縮於一團的獵物比他們更加清楚這點。

橫流四溢的鮮血,已然把大片雪地染得通紅。撕心裂肺的哀求聲中,第十三個付不出贖金的居民被按倒在地。一名蘇薩克大踏步行上,自後方揪起這人頭髮,長刀橫拉,利索之極地割破了他的喉管。

血液在人體內驟然釋放的壓力作用下直噴出丈余開外,逐漸泯滅生命的軀體很快就從劇烈的抽搐中靜默下來。最後自狹長傷口間湧出的大團血泡發出了一聲詭異莫明的爆裂炸響,戰慄的人群中隨之響起孩子壓抑的哭泣聲,在他們的眼中,這是比噩夢更為猙獰的時刻。

索尼埃高高地端坐在馬背上,冷冷注視著正在發生的一切,宛如毫不相干的局外人般淡定漠然。三個金幣的人頭費對於平民家庭而言或許是昂貴了一些,但他卻始終認為,只有全力去壓擠,蜂房中才會流出更多的蜜汁來。至於其他的問題,都已不再是問題。

這個自無數次火拚廝殺中爬上了蘇薩克龍頭位置的中年漢子,並不像許多人想像中般面目獰惡,壯碩如牛。恰恰相反,除了那隻獨眼平添了幾分陰森以外,他的臉龐看上去清癯而湛然,體形略顯單薄,沒有半點尋常馬賊的凶戾之氣。

凡事都有兩面性,索尼埃令人髮指的殘暴性格似乎與頗顯溫文的外表正成反比。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比掌控他人生死的愉悅感更令他著迷。有時候他甚至分不清究竟是為了掠財而下令殺人,還是出於快感才這麼做。

長期處在殺戮生活中的人對危機往往會有著異常敏銳的感知,索尼埃亦是如此。就在又一戶人家即將被全體處死時,他忽然微抬了右臂,同時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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