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十五章 他鄉

灰濛濛的蒼穹之下,整個世界都是陰暗的。沒有風,沒有降雪,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聲息。

薩姆早早關閉了旅店的門,坐在大堂里那張他最喜歡的楠木椅上,捧著杯早已冷卻的麥稞酒望向窗外怔怔出神。屋子裡很黑,就只有從窗外透入的微弱光亮,朦朧映射著老人飽經風霜的臉龐。

每逢變天,他右腿上的舊傷,都會開始隱隱作痛。而現在,那處曾經斷裂的腿骨正宛如被食屍鷲大力啄嚙一般,裂痛直透心底。

在這個氣象異常的清晨,一場蘊育中的雪暴,即將到來。

「吱吱」的靠椅搖晃聲,回蕩在整個寂寥廳堂內。薩姆早已習慣這單調的聲音,就像是習慣軀體上難以抹滅的傷痛。天空中的積雲愈發低垂黑厚,彷彿觸手可及。鎮上的居民早已關閉了門戶,合上窗扉,於忐忑中等待著風雪摧襲的降臨。

就在那杯香醇的麥稞酒即將見底的時候,旅店門前懸吊的殘破風鈴,倏地微顫了一下,低低清響瞬時劃破了籠罩小鎮的死寂。

緊接著,一聲巨大的咆哮聲自遠方沉悶震起,每幢建築的窗欞都發出了戰慄的呻吟,屋頂上積雪簌簌地掉落下來,馬匹的驚嘶瞬時響徹了整座小鎮!

怒吼的風潮推動下,白與黑交織的灰暗巨浪從天邊現出猙獰身軀,張牙舞爪地涌過平原,輕易吞噬了所有的一切。

冰屑雪粒與木牆之間連綿不斷的觸撞聲響,宛如無數惡鬼在搖撼著這家簡陋的旅店,欲要將它拆成碎片。粗闊的屋樑上不時會有灰塵散落下來,似乎隨時都會因為不堪重負而連帶著房體坍塌成一堆廢墟。

凝視著窗外狂亂的飛雪,薩姆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慢悠悠起身,走到大堂的酒台前續滿了杯。

來到斯坦穆西部的這座邊陲小鎮經營旅店,已經快要二十個年頭了。每個冬天他都會經曆數場挾卷著天地之威的雪暴,有時客人會被困在店裡長達月余,有時就只有短短几天。

這裡離摩利亞和巴帝的邊境都不算遙遠,這兩個國家前來斯坦穆的商隊便成了旅店最主要的客源。薩姆不算是個貪得無厭的老闆,在雪暴肆虐的日子裡,他常常會希望商人們能夠早日啟程,平安地完成所有貿易。

如果還有別的路可走,誰都不願意背井離鄉。薩姆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這一點。

與以往不同,今年他再也不需要為雪暴何時停止而犯愁。因為自從那場戰爭爆發以後,旅店的生意就變得蕭條無比,到了冬季,更是冷冷清清沒有半個客人前來投宿。

由於巴帝國的借道突襲,很多斯坦穆人都在擔心摩利亞總有一天會採取報復。他們無法理解國王當初做出的妥協決定,但卻十分清楚摩利亞的強大與可怕。

然而小鎮上的居民所憂慮的,並不僅僅是可能襲來的戰爭。另一種已經根深蒂固地存在於生活中的威脅,才是恐懼的真正來源。

「篤篤!」

維持了大半日的風雪呼號中突兀傳出兩記剝啄,躺在靠椅上睡著的薩姆立時驚醒,轉首望向大門,沒好氣地道:「老傑瑞,如果不想被凍死,就早點回到自己的家裡去,我是不會再賒給你哪怕是一滴酒的。」

「請您開門,我們想要住店。」一個柔和的女聲在門外低低響起。

薩姆微怔,起身道:「來了,馬上就來。」

粗長門閂被老人費力地取下,大門開處,一股酷寒的疾風立時就卷著冰雪勁襲而入,迫得人喘不上氣來。

「你們從哪裡來?這種天氣還敢出外,不要命了么?」薩姆抬手遮擋著把臉打得生疼的冰屑,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齊膝深的雪地里,密密麻麻地站著百餘人。敲門的是個身著亞麻長袍的女子,容色極為秀麗。她的周身似乎有著一層無形而奇異的屏障,漫天紛揚的飛雪在隔開尺許的距離便已然紛紛融化,情形甚為怪異。她的同伴里有著三分之一是女子,俱是單薄的麻袍打扮,如出一轍的貌美而冷漠。

人群的外圍,多為擁有著強悍身形的大漢。他們或抬或負著幾十名不省人事的傷者,眼神顧盼間流露著難以掩飾的焦躁與煞氣,似極了一群剛剛從血腥博殺中脫出的狼。

「聽前面的人家說,您這兒是方圓幾十里以內唯一的旅店,所以就趕了過來。」先前出聲的那名女子掠了眼店內,道:「我們前幾天遭遇了馬賊,貨物都被掠劫了,幸好在暴風雪剛開始的時候就找到了這裡,不然可真是難以想像後果會是怎樣。」

薩姆聽著她那明顯不同的口音,疑惑道:「你們是摩利亞的商隊么?」

「是的,本來還以為戰爭結束了就不會再有危險,沒想到……」那女子輕聲嘆息,遞上一個皮製錢囊,「希望夠付帳的,所有的錢都在這裡了。」

錢囊剛剛入手,薩姆的臂端就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老人猶豫了片刻,方才道:「都進來吧,願光明神保佑你們受傷的同伴能夠安然無恙。」

「讚美神的光輝。」女子微笑著附和,清澈似水的眸子里卻隱隱現出寒芒。

旅店裡的幾個僱工早就因為入不敷出而被薩姆辭退,如今能夠幫他的就只有孫女索菲。好在食物和卧具還算齊備,一番忙碌之後,這支處處透著古怪的商隊總算是安頓了下來。

索菲才剛滿十六歲,是個單純溫柔的女孩子。見到久未有客人光顧的旅店突然間有了生意,不由得雀躍不已。在她看來,今天簡直就是入冬以來最值得慶幸的日子。

但沒過幾天,索菲便開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異樣:客人們除了吃飯以外,極少會走下樓來;每天晚上都有「商隊護衛」在旅店外圍擔任警戒,有時候還會輪到那些漂亮得像仙女一樣的魔法師。她們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外面的低溫,依舊穿著粗陋的亞麻長袍梭巡整夜。

當然,女孩兒是不懂得分辨普通人與魔法師的,薩姆在暗地裡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眉宇間深深掩藏著憂慮,這讓她很是擔心。

最令索菲覺得奇怪的地方,是那名一直處在昏迷狀態的黑髮年輕人,他身邊從未少過八名以下的護衛。即使是在夜晚,亦是如此。在替每個房間送水的時候,索菲看到有個小山般強壯的半獸人總是呆在他床前,怔怔發楞。

不知怎的,女孩兒並不害怕這個面目兇惡的大傢伙,反而覺得他有些可憐。

時間長了,她慢慢地就知道了他的名字——阿魯巴。

幸運女神再一次站在了半獸人這邊。射透左側胸腔的聖光束正正射在以前的那處劍傷上,也就是說,這原本致命的一擊是貼著心室穿透軀體的。

兩次重創,完全一致的貫穿軌跡。

命運的巧合令人驚訝,而阿魯巴卻沒有任何大難不死所帶來的喜悅感。撒迦的身體早就復原如初,但直到現在他仍然還沒有任何知覺,只是靠著些流質食物在維持生命,整個人已變得形消骨立,瘦弱不堪。

不僅是阿魯巴,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著他醒來。失去了頭狼的狼群,將不復以往的嚴謹與強大。當死亡的陰影始終籠罩於上空難以擺脫時,首領之於集體的重要性更是顯得尤為關鍵。

整整一個月以來,教廷無休止的追殺使得這支隊伍時刻處在覆滅的邊緣。同伴一個接著一個於身邊倒下,有彪悍的武者,也有年輕的女魔法師。儘管迎接黑暗的勇氣依舊未曾泯滅,但是長時間高度緊張的臨戰狀態,無時無刻不在冷酷無情地衝擊著每個人的意志力,意欲將它折彎摧毀。

從帝都到東部行省,由邊疆再至境外,只要是稍作整修停頓,追殺者便如嗅得血腥味的螞蝗般蜂擁而至,掀起又一場酷烈而殘忍的博殺狂潮。

有時候阿魯巴會覺得,這是個瘋狂的世界。往往有些事物的變化,會令人根本就如墜夢裡,分不清虛幻還是真實。

正如老默克爾與兩名黑巫師合力打破聖光結界,喝令觀禮台上的皇家軍士帶著撒迦撤離現場之後,迷迷糊糊被幾個機組漢子扛起的阿魯巴,恰恰看見了摩利亞皇帝悄然飛掠,自後方襲向北方樞機主教的一幕。

半獸人沒能看清普羅里迪斯所用的攻擊方式,卻清晰地瞥見了天空中爆起的那團血霧。他不明白敵對者為什麼會突然一下子變成了同盟軍,更加困惑於皇帝自始至終所展現的可怕實力。在他的眼裡,充滿了血腥與死亡的加冕儀式就像是一場夢,無法理解的噩夢。

震顫帝都的強烈爆炸終結了夢境,已然疾掠至城外的眾人紛紛回頭,視野中立時出現了帝國廣場上空緩緩騰起的那朵巨大火雲。直到最近阿魯巴才逐漸絕望,強大的聖魔導和黑巫師可能都已經死了,不然的話,他們絕對會來找撒迦。

因為他是他們所珍惜的人,就像親人那樣。

一路上阿魯巴都在反覆想著問題的答案,但從來沒有開口問過同行的夥伴。在與教廷追兵數度交手之後,逃離摩利亞已經成為了唯一的選擇。由帝都脫出後沿途所遭遇的圍追堵截,將一個血淋淋的現實擺在了眾人眼前,他們正在交戰的不是單純意義上的侍神組織,而是一支龐大到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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