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裁決 第二十三章 雲涌

軒敞而高闊的寢宮裡,四處垂懸著輕揚如煙的紗幔。隨著窗欞縫隙間透入的些許清風拂過,它們微微搖曳著,流轉出各種曼妙姿態,仿若是在這寂寥深宮中無聲輕舞。

透過這層層疊疊的阻隔,勞南多陰冷的視線直投向寢宮深處,久久停留:「母后已經睡了么?」

「是的,睡得很熟。就是到她耳邊去叫喊些什麼,恐怕暫時也不會醒來。所有不屬於皇家軍團的密衛,在今天的早些時候都被隱秘清除了。殿下,皇宮此刻在您的掌控之中。」

卡娜抬手,輕靈地結出一套術印。整個寢宮內部,很快被地面上湧起的迷濛煙氣所覆滿。每一道垂幔都逐漸停止了晃動,僵直地墜拖於地。

除了氣流,這些詭異的灰色煙體同時還阻斷了所有聲息。雖然就只是一門之隔,但寢宮的外與內,已經成為了兩個毫無維繫的空間。

「同樣的一件事情,以盡量低調的方式去進行往往要妥當得多。」勞南多滿意地微笑,道:「卡娜,你所做的一切都令人讚歎,辛苦了。」

卡娜微欠了欠身,冷艷的面容上神色恬淡:「這是我的榮幸。」

艾特蒙得瞪大了昏花的老眼,巍顫顫地起身,嘶聲道:「你們……你們這是想要做什麼?!來人,來人!!!」

一隻芊芊玉掌按上了他瘦弱的肩頭,卡娜冰冷的語聲隨之響起:「如果我是您,就一定不會去做這種毫無意義的舉動。」

猶如燒紅的尖針遽然間刺入了肺腑,體內傳出的劇痛令老艾特蒙得沉悶地低哼了一聲,軟軟坐回了椅中。

「怎麼,您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大皇子走到近前,靜靜地直視著他,薄削的唇邊逐漸現出一絲略帶著嘲諷的笑意。

老人恐懼地畏縮了一下:「勞南多,你究竟……」

勞南多緩緩搖頭,嘆息道:「是不是隨著年齡變老,人的思維也會變得混亂起來呢?難道您就一點也不覺得,您的大兒子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是一件相當荒謬的事情?」

艾特蒙得獃獃地望向身前那雙深邃如海的湛藍眼眸,全身忽然劇烈地哆嗦起來:「是你?居然是你!」

宛若水中無聲盪起的漣漪,「勞南多」的臉龐上微微波動起一層透明光華,悄然間,普羅里迪斯那英俊蒼白的面容自其下隱現:「正是我,親愛的父親。」

這詭異地難以描述的情形,幾乎要將老艾特蒙得的意志完全擊潰。在急促喘息了許久之後,他頹然靠上椅背,澀聲道:「你布置這一切的目的,是為了皇位么?就算是今天我死在這裡,你又該怎樣去應對勞南多?」

普羅里迪斯臉部的異狀慢慢消失,宛然又恢複了大皇子的陰森面目。目注著身前彷彿隨時便會終結生命的虛弱老人,他愉悅地笑道:「恐怕皇兄盼望您早日蒙受神明感召的心理,要遠遠比我迫切得多。儘管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他的贏面都要遠大於我,但是漫長的等待時間對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登上權力頂峰的人來說,卻是比死還要痛苦的折磨。」

艾特蒙得無力地冷笑:「現在站在這裡的人是你,而不是他。」

「您說的對,皇位自然是我的目的之一,但是今天我來探望您的最大原因,卻是為了要搶先一步。」普羅里迪斯淡淡地道:「卡娜最近感覺到您的精神力已經相當微弱,任何一點點身體機能上的病變,都可能導致您永遠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我必須得搶在冥王的前面,親手送您啟程。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恐怕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為了那個女人,你直到現在還在恨我?」老人漸漸鎮定了下來。

「您是指……蘇姍娜?」普羅里迪斯微笑著比了個手勢。

一枚微小的風刃迅速自女法師指端凝起,激射而出。那尖銳而低沉的嘯叫聲方自沉寂,艾特蒙得的哀嚎便已傳遍了整個寢宮!

他的右手,整整齊齊地自腕緣被切下,跌落在華貴的地毯上不斷抽搐著,每一根手指都在僵硬地刨抓毯面,類似於鼠類磨礪銳齒的「吱吱」聲響不斷傳出,直令人頭皮發麻。

凄厲的慘呼聲並沒能維持多長時間,劇烈的痛感很快便讓老人昏厥了過去。卡娜開始有條不紊地為他止血療傷,待到回覆術的光芒散盡,出現在摩利亞皇帝眼前的,仍然是這個熟悉而殘酷的世界。

「既然您提起了我的妻子,那麼請允許我順便問一件始終沒能弄明白的事情。是什麼讓您對蘇珊娜抱有那麼大的成見?是身份?地位?還是因為我的關係?」普羅里迪斯不經意地道。

艾特蒙得獃滯地望向光禿禿的斷腕,當肢體突兀缺少了某個部分後,它看上去是如此的醜陋獰惡,就像是不再存有半分情感的人心。

「蘇珊娜是個平民,即使她的父親那時候已經是帝國的高級將領,可有些東西卻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老人麻木的語調中帶著些許顫抖,「我一直沒有授予梅隆貴族身份的原因,就是不想讓你和蘇珊娜在一起。本來與巴帝國聯姻的人選不是你妹妹,而是你。所有已經籌劃好的一切,都隨著你魯莽固執的行為而改變。至於蘇珊娜後來的死,並沒有人能夠預料,甚至在有段時間裡,我還一度認為你會回到我的身邊來。早知道會變成今天這種局面,我當年就應該接納她的……」

「身為一個皇帝,你可以輕易得到很多東西,但同時也會失去另一些。這些年來,除了你的母親,能陪我說上幾句話的人都很少呢。」艾特蒙得低低地慘笑。

普羅里迪斯絲毫不為所動:「您早就不應該呆在皇位上了,日益軟弱的內心,不僅會毀了你自己,還會連帶著毀了這個國家。」

艾特蒙得喃喃地道:「和巴帝的結盟,也是出於無奈。有一道表面上的條約來束縛,總比沒有要強上許多……」

「不,在您的心裡,巴帝就像是一頭迅速成長起來的猛獸。眼見著它一天天變得更為強壯,更為嗜血,您和那些元老們都從心底里感到了恐懼。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結盟的初衷,就是為了逃避。你們期望著這種自欺欺人的外交手段,可以換回執政期內的和平共處。如果能夠選擇,您會毫不猶豫地把戰爭留給下一代繼位者!」普羅里迪斯語聲慢慢冷下,不再有半分感情,「如果有一天,阿莫羅索大帝在冥界問起您,如今的摩利亞是不是已經超越了當年的鐵血帝國,您該如何回答?在那個時候,您又會不會因為自己生前的懦弱舉動而覺得羞愧?」

艾特蒙得怔怔無語,疼痛與恥辱在同時折磨著他衰弱的身心。從未有過一刻,這位摩利亞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如此之近地面對著死亡,在即將永墮黑暗的此時此刻,他突然很想哭泣。

「食肉者的貪婪慾望和殺戮本性,註定了它們之間永遠也不會有和平。戰爭遲早會來,摩利亞唯一還能選擇的,就只有應戰,或者滅亡。」普羅里迪斯凝視著老人,眼眸深處燃起了微弱卻狂熱的火焰,「在皇宮內外,在帝都城,在摩利亞土地上生活的所有種族,體內流淌的都是同樣好戰的血液,我們天生就是征服者,總有一天,整個大陸都會在那隻鷹的利爪下臣服顫抖!」

艾特蒙得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間凝聚的殺機,不由緊緊蜷起了身體,瘋狂地嘶嚎道:「你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皇位!用不了多長時間,這拙劣的弒父手段就會被揭穿!不會有人相信是勞南多做的,你會被絞死,活活絞死!」

「我以一個摩利亞軍人的名義,裁決您有罪。」普羅里迪斯淡然道。

高速掠至的十餘道狹長風刃猶如無形巨鐮般切入老人身體,自各個方位破體而出。驟然拔起的凄厲哭號直如惡鬼夜啼,良久之後方才漸漸低落下去。

在一聲類似於嗚咽的異響之後,艾特蒙得的整個上半身拖著幾根褶皺的灰白色腸頭,斜斜劃裂墜落,跌到地上分成了大小不一的殘骸碎塊。大量濃稠的血液從猶自端坐的腰身中疾噴而出,將周遭地毯染得黑紅一片。

普羅里迪斯垂目望向滾落到腳邊的大半個頭顱,微笑道:「希望在見到大帝的時候,您能夠過得愉快。」

「殿下。」卡娜輕聲喚道:「您該走了,後面的事情,我會處理。」

「母后是不是也應該睡醒了?」普羅里迪斯平靜地開口,「戲,總是得有人看的……」

光明歷743年,摩利亞皇艾特蒙得·凱薩於宮中暴薨,宮廷法師團統領卡娜殉職,兩具屍身均殘缺難辯,慘狀令人髮指。

事發當夜,元老會急召軍部數十名高層及內閣重臣面晤,同時皇家軍團聯合帝都禁衛軍封城戒嚴。

儘管包括伊麗薇莎皇后在內的百餘名目擊者,都證實了大皇子勞南多曾經出入寢宮,但元老會仍然對他表示了毫無保留的信任。似乎並沒有人認為,一個繼位有望的皇子會以這種堂而皇之的方式去刺殺國王。

然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卻導致了決勝時刻的提前觸發。

次日晨,附近七個行省的駐軍俱盡遣精銳,大舉壓向帝都。而摩利亞北部、西部和東南部的邊疆前沿也陸續出現小股軍隊回拔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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