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殘灧 第十二章 獰變

日出,日落。有光明,也就有了黑夜。

當小島上的第三個夜晚來臨時,撒迦終於扔掉石片,重重地躺倒了下去。身前,有著一個深而狹小的凹洞。這是他生平所掘的第一個墳墓,用途,是埋葬父親的頭顱。

幾天以來,紅在沼澤里獵來了各種各樣的「食物」,其中甚至有著一隻遍體生滿剛毛的八眼巨蛛。撒迦由開始無法遏制的反胃作嘔,到漸漸接受了鮮血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已無從選擇。

小小的,破裂的手掌,輕捧起了卡姆雷的頭顱。撒迦細細擦凈了父親臉上的塵埃,將他放入坑中。一捧捧石屑被輕緩地灑下,逐漸淹沒了卡姆雷的口鼻。撒迦垂目看著父親的面容,一點點地消失在眼前,在即將沒頂之前,俯身,親了親卡姆雷冰冷的額。

拍實了地面後,撒迦看了紅一眼,費力地自遠方挪來一塊大石,壓在了凹坑上方。紅並沒在意他的舉動,自顧自在一旁咬著一支狹長物體,拖著個肥胖的肚子左躥右跳,玩得不亦樂乎。

撒迦呆坐半晌,無意中轉過眼光,不由微微一驚,走到近前搶下了紅口中的物體。那是自卡姆雷頭上拔出的箭桿,而小獸所咬的,正是帶著劇毒箭頭的前半截。

「以後不許碰這個,知道嗎?」撒迦的聲音沙啞之極,隱隱帶著幾分怒意。

紅察覺到了異樣,立時俯首帖耳,努力扮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一雙靈動之極的眼睛卻在偷偷窺視著撒迦的一舉一動。

「這前面有毒,還好你沒咬到,不然可是會死的……」撒迦的語聲忽然止住,將手中箭桿舉到眼前,死灰般黯淡的眸子里,突然亮起了一點微弱的光芒。

天邊流雲浮動,冷月的輝芒漸被遮掩。一片混沌的黑暗自極遠處迅即襲來,悄然壓過沼澤,將小島完全吞沒。撒迦起身站立,死死盯著烏黑色的箭頭,瘦小的身體開始微微戰慄,但眸子里的光芒卻越來越亮,到得最後,竟如同燃起了兩簇妖異拂動的火焰!

「我回家去一下,你就在這裡等我。」撒迦邁步行向沼澤,低低地道。

紅縱起身軀,拖著長長的尾巴,緊跟在他身後,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撒迦頓住腳步,搖頭道:「你不能去的,那裡有很多壞人。如果我回不來,你又得自個兒過活了。紅,你要乖乖的,不許哭。」他嘴角彎彎,輕漾起一個苦澀的笑顏,道:「父親就是這樣教我的……你要和撒迦一樣,做個好孩子。」

紅遲疑著停步,伏在了撒迦手指的位置上。

「父親說,我是一個男人。」撒迦低垂著頭輕輕說完,沒入了黑暗之中。紅輕靈地縱向小島邊緣,不知怎的,喉間發出了一聲宛如哭泣的低鳴。

回邊雲的路,撒迦仍是由密林中穿行直上。愈接近要塞,他的心跳就變得愈加急促,身上也滲出了密密的細汗。彷彿是冥冥之中有著一股力量在推動著這個年幼的孩子,儘管已經控制不住渾身的顫抖,但他還是一步步地向那個方向走著,帶著畏懼,亦帶著微弱的勇氣。

撒迦避開林間明顯增多的處處暗哨,直接繞到了要塞側方,沿著護牆陰影處覓到一條破裂縫隙,貓兒般鑽了進去。他並沒有急於從狹窄的牆縫間脫出身體,而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窺視著火光通明的要塞內部。

牆的另一側,正是威卡的墳墓所在。撒迦張望了一會,連視野內的每個角落都仔細看過,這才從縫隙間躥出,奔向一處陰暗死角。由於極度的緊張恐懼,他的臉色已變得煞白,冷汗不停地自額頭滾落,爬滿了眼角頰邊。

夜雖未深,但亮著燈火的營房已然不多。撒迦按捺著驚惶的心情,凝視了威卡的墳墓片刻,悄悄地掩向遠處。

卡姆雷在最後的離別時刻,唯一希望的,就是撒迦可以好好的活下去。但是,他卻完全低估了仇恨在人類心中的力量,即使,那只是個孩子。

年幼而善良的撒迦,正是在這種情感的作用下悄然發生著一些變化。當仇恨的黑色萌芽頑強破土時,它似乎帶走了一些懦弱,帶來的,卻是寂然焚燒在靈魂深處的火焰。

邊雲的營房分布頗為鬆散,西側就只是稀疏地排列著幾幢土石結構的矮屋。緊挨著護牆的一幢,便是門迪塔的居所。

撒迦屏息靜氣地躲在暗處,等幾個哨兵走過後,靠上了虛掩著的窗邊。門迪塔在邊雲一貫表現得較為孤僻,喜歡獨處,並沒有與人同住。借著昏黃的燭光,撒迦看見床上躺著的人身形矮壯,雙臂上裹著厚厚的繃帶,正打著驚天動地的響亮鼾聲。

雖然那人頭部隱在背光位置,但撒迦還是認出了他正是門迪塔。心臟在胸腔中急劇加快了躍動,撒迦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來,一時竟有些眩暈。略定了定神後,他從懷中摸出了已被捂得發熱的半截斷箭,除去包裹在箭頭上的衣襟碎片,哆哆嗦嗦地輕按上了窗沿。

殘舊窗欞發出了一陣輕微的「咯咯」聲,一分分地被推開。屋內的燭光無聲湧出,冷冷地灑在撒迦身上,令他立時打了個寒戰。窗沿不是很高,但此刻它在撒迦的眼裡,卻宛如一道難以逾越的萬仞峭壁。

寂靜的要塞中,除了火焰被風拂動時的獵獵聲響,還回蕩著遊動崗哨的腳步聲,頻繁而輕微。撒迦猶豫不決地退回牆邊,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全身瘧疾般抖個不停。他的目光,片刻也未離開過那處窗口,心中一千一萬個想要邁步,雙腿卻似釘在了地上一樣絲毫不能動彈。源源湧出的汗水,已經將破爛的外衣浸得透濕。撒迦低頭看著手中的斷箭,咬緊了牙關,猛然間將尖銳的箭桿斷折處插入大腿!

鮮血四濺,劇烈的疼痛感瞬息襲來,撒迦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腰,喉間發出了一陣微弱的呻吟。恐懼,似乎在劇痛後消融了大半。他拔出箭桿,拖著一道斑斑點點的血痕,悄然走向兩扇半掩著的窗。顫抖,已奇蹟般地止歇。

門迪塔睡得很沉,左眼的位置上包裹著一塊白布,黑褐色的血漬早已乾涸,醜惡地凝固在布塊中央,宛如一隻空洞大張的詭異眼球。撒迦無聲地翻入屋內,輕合上窗戶,雙手緊緊握住斷箭,走到床沿正要向門迪塔胸前刺下時,整個人卻僵在了那裡。因為一直充斥在屋內的鼾聲,就在這時突然消失!

門迪塔睜開獨眼,冷然注視著面色慘變的撒迦,不屑地笑了笑:「你想殺我?膽小鬼也敢殺人了嗎?」

「我不是膽小鬼,我是一個男人!」撒迦口中喃喃自語,後退了幾步,忽不要命一般縱身撲上,將斷箭直刺而下,「你們殺了我的父親!」

門迪塔大笑,翻身一腿將撒迦踢倒:「不錯,你的父親是死在我們手上,那又怎麼樣?你想要報仇,就起來殺我啊!能做得到嗎?!」

撒迦被他牢牢踏住頭部,絲毫不能動彈。半支毒箭早已脫手飛到了屋角,在燭火中泛著微弱的點點冷光。

「我還怕找不到你了,沒想到,居然還會有這麼好的運氣。看起來你倒真蠻像個男人的,但可惜,卻是個和你父親一樣不自量力的蠢貨!」門迪塔用力地搓動腳底,獰笑道:「做了你那麼長時間叔叔,我總得好好陪你玩一會!」

撒迦的臉頰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摩擦著,很快,便皮開肉綻。溫熱的血液汩汩流出,無聲匯聚成一汪赤泉。踏在頭上的那隻大腳沉重得猶如磐石,雙手根本就無法推動分毫。內心深處的仇恨,如火焰一般在熊熊燃燒,撒迦蜷起了身軀,低低哀嚎。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過擁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殺戮的力量。

痛快酣暢的蹂躪,使得門迪塔覺得周身的傷口似乎都變得不再疼痛。看著撒迦清秀的臉蛋在腳下逐漸開裂、流血,他下身的某個物事竟無法遏制地漲大起來。這突如其來的衝動讓他有些訝異,更多的,卻是邪惡的亢奮感。

「小崽子,告訴我,你父親的頭在哪裡?」門迪塔加大了腳下的力氣,慢條細理地道:「說吧,藏那兒去了?沒有了頭,我也不好對上面交差,就只能把他的屍體扔到戈壁里去喂妖獸了……」

「把我的父親,去喂妖獸?!」撒迦微弱地,痛苦地重複著。突兀之間,他感覺到腦袋裡的某個地方,在隨著心跳一記記地躍動起來,由微弱,直至猛烈。這詭異的感覺是如此強橫有力地證明著它的存在,撒迦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清晰地聽見腦殼中傳出的「砰砰」聲響!直如要炸裂般的劇痛,讓他不禁將雙手按上了頭部兩側,整個人急劇痙攣起來。

「別裝死!他媽的,老子又不會真的殺了你!」門迪塔惱火地行開,一腳踢塌窗戶,喚過遠處一個哨兵,「廢物!這小子什麼時候溜進來的,你知道嗎?!滾!去請將軍大人起床,就說我馬上就把孩子送過去!」

撒迦雙目緊閉地躺到在地上,痙攣的程度愈顯激烈,嘴角邊湧出了大量的鮮血。門迪塔回身觀望了一會,不禁有些忐忑起來。雖然不知道莫達魯為什麼會對這個孩子產生濃厚的興趣,但有一點他卻十分清楚,少將要的,不是一個死人。

「活見鬼!」門迪塔低低抱怨了一句,對著窗外遠遠觀望的幾個新兵喝道:「過來一個!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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