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殘灧 第五章 遺忘

屋子裡的燭火,仍然亮著。昏黃光芒從半掩的門縫間透出,無聲投灑在外面的空地上,透著幾分融融暖意。

撒迦在屋外的木槽中舀了些水,洗漱乾淨後輕手輕腳地推門,脫衣睡下。

「去哪了?怎麼老是喜歡在晚上出去!」剛鑽進被窩,就聽見床那頭的卡姆雷問道。

外面的風很大,很冷,被窩裡卻暖和得像是升起了火爐。撒迦解開發結,把身體向父親那邊靠了靠:「我去和紅玩了一會,喂它吃完東西就回來了。」

「紅?又是你給野獸取的名字?」卡姆雷吹熄蠟燭,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

邊雲里所有馬匹的名字都是撒迦的傑作,並且為士兵們所默認。其中名氣最響亮的一匹,正是卡姆雷的坐騎。這頭成年雄馬腿力長健,性子暴烈如虎,卻由於額頭上生著一塊月牙形的白斑,而被撒迦取了個羞答答的名字——小月亮。說來也奇怪,自從第一次聽撒迦叫過這個名字後,小月亮再也不理睬主人以前對它的稱呼。卡姆雷每次在山腳下遛馬時,看到一旁馬蒂斯臉上強忍著笑容的詭異表情,都會打心眼裡感到尷尬不已。

見兒子沒有說話,卡姆雷知道自己再怎麼問,他也會沉默以對,略帶著些無奈地道:「睡吧!以後別再玩到這麼晚了。你現在已經是個大孩子,要學會不再讓別人擔心。」

撒迦感受著父親身上傳來的有力心跳,乖乖應了一聲。

夜幕籠罩下的邊雲,安詳而沉寂。每一個這樣的夜晚,只要父親沒有出去巡邏,撒迦總是會很快睡著。而今天,他卻沒有絲毫的倦意。只要一閉上雙眼,在夢中威卡說過的那句話就會在耳邊久久迴響:「記住我的話,你的父親無法保護你一輩子的……」

「怎麼了?是不是睡不著?」另一端傳來的呼吸聲輕促而紊亂,令卡姆雷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撒迦在黑暗中眨動著眼睛,輕聲問道:「父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不是嗎?」

卡姆雷皺起眉頭,對他突然提出的這個問題感到有些不解:「怎麼會問這個?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哦……」撒迦想了一想,猶自不放心地道:「無論是什麼事情,請都不要丟下我,好嗎?」

卡姆雷眼眶一熱,卻重重哼了一聲,「你是我的兒子,我當然不會丟下你不管!已經很晚了,停止你的胡思亂想,馬上睡覺!」

「可是,一點也睡不著呢!」撒迦並不是很害怕父親的呵斥,小聲地嘀咕道。

屋子裡陷入了久久的沉寂,靜謐之中,一陣低沉的歌聲緩緩響起,渾厚卻柔和地流淌在撒迦耳邊,將他輕輕裹挾包攏。

「天空中,

翱翔著摩利亞的雄鷹,

它羽毛黑亮,驕傲而強悍。

每一次拍動翅膀,

大地上便會沙石捲起,草木飛揚。

它飛越高山,掠過大海,

在諸神的俯視下,

不知疲倦地,守衛著摩利亞的邊疆。

當烏雲籠罩天際時,

雄鷹會引領著電蛇雷火,劃破黑暗的方向。

當翎羽燃盡,死亡終於來臨,

它的靈魂之輝,

卻將永存於世間,光芒萬丈……」

從剛記事的時候起,每當撒迦睡不著的時候,卡姆雷便會哼起這支摩利亞的軍歌,哄他入睡。卡姆雷並不會唱什麼搖籃曲,而此刻,如同以往一樣,撒迦已安然熟睡。

當第一抹暗白曙光,自天際盡頭緩緩地亮起時,老莫克拄著拐杖,費力地挪動著殘缺的身體,熄滅著要塞里一支又一支的火把。黎明,是邊雲最冷的時刻。他就只是赤膊套著自己的軍制皮甲,遍布刀削斧刻般皺紋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單腿,獨臂,左側腰部深深地凹進一塊,包裹在肋骨下方的就只有一張乾枯起皺的皮。遠遠望去,老莫克那完全不似人形的身軀,在移動中似乎會隨時斷折。可他卻正是以這樣的行動方式,走了整整七年,連一次也沒有跌倒過。正如每一個老兵那樣,他仍然有著一顆桀驁頑強的心。這些年裡,除了整天在廚房裡忙碌不休以外,每個清晨他都會去熄掉邊雲的所有火把,夜晚來臨時再將它們一一燃起。日日如此,從無間斷。

當年的菜鳥們如今每隔上一段時間,就會出去賭命。而所有傷殘老兵所能做的,就是竭力去做一些身邊力所能及的事情,為那些隨時會變得冰冷僵硬,甚至屍首無存的年輕人,略為減輕一點點負擔。這,已是老兵們心裡唯一的想法。

當老莫克走到要塞大門邊準備熄滅最後的兩支火把時,一陣微不可辨的異響突然傳入他的耳內。這聲音是來得如此迅疾猛烈,以至於短短瞬間就變成了凄厲高亢,詭異莫明的呼號!

「敵襲!」老莫克聲嘶力竭地狂吼,同時本能般橫執起了手中的拐杖,攔在了要塞門口。蕭索的寒風中,他單腿保持著身體平衡,擺出了一個步兵標準的防禦架勢。身體上的殘缺,使得老莫克的動作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可笑。但在他那雙狹長灰褐的眸子里,此刻閃動著的卻是比野獸更為凶戾的寒光!

距離要塞百丈以外的山腰處,兩個人影正如同毫無分量般沿著山路飛掠直上,後方煙塵滾滾捲起,宛如長龍游蜒。那刺得人耳膜發痛的尖利異響,正是他們身後極遠處一團愈加龐然,急速而來的黃霧。朦朧中,隱隱可見塵霧間人影憧憧,寒芒耀閃,竟是一支百人規模的輕裝軍隊!

「報上你的姓名和軍銜!」

那兩人來得極快,片刻間就已掠到了要塞門口。在打量了一眼獨自站立的老莫克後,其中一個穿著全鋼重甲,身後一襲猩紅披風的大漢厲聲喝道。

老莫克注視著兩個衣著體形各不相同的不速之客,緩慢地放下了手中拐杖,臉上漸漸現出極度震驚的神色。

左側,是個骷髏般乾枯瘦弱的中年人。他生著一張長而狹窄的馬臉,鼻子碩大,兩隻如若閉合的細目偶爾轉動間,光芒冷厲如電。一件純白如雪的法師長袍,空空落落地套在他瘦高的身體上,白袍右胸的位置上,用金線綉著一枚雙劍金盾徽章。

老莫克的雙眼正死死地盯著它,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面前這枚燦然生輝,線條凝重的徽章,正是摩利亞的軍徽。

「你聾了?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對長官不敬是要被治罪的嗎?!」先前問話的大漢已是在咆哮。他的體形原本就極為壯碩,通體黝黑、微泛著冷光的重裝盔甲使得整個人看上去更為高大威猛。在盔甲的右邊臂膀位置,凸起著一個和法師胸前圖案一致的金屬軍徽。略有不同的是,在他的徽章上方,多出了一枚寒芒閃耀的銀星。

「莫達魯,這樣凶霸霸地說話,就算是個半神也會被您嚇死了。」白袍法師自袍袖中探出戴著三個魔晶戒指的纖長右掌,輕巧揮動,兩人懸浮在空中的雙足輕輕巧巧地落下了地,「我想經過了這樣漫長的時間,這裡的士兵或許已經不懂得如何襯映長官威嚴的方式了呢!」

莫達魯冷哼了一聲:「麥迪布爾大人,您的身份雖然高貴,但還沒到可以過問軍部事情的時候。我們的面前,站著一個士兵,而不是魔法師。」

麥迪布爾眼帘微闔,目中似是有光芒掠過。良久之後,皮笑肉不笑地扯動嘴角:「您說的對,是我多事了。」

莫達魯大刺刺地點了點頭:「您在皇宮裡呆了太久,也難怪不知道。對待這些雜種,是不能有半點人情味的,得時時刻刻準備著賞他們一頓鞭子!偉大的光明神王在上,在軍隊里混口飯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兩人言語間,後方的軍隊已經趕上。隨著邊緣處幾個藍袍人的手勢動作,整支隊伍從空中緩緩落向了地面,激起了一陣淡茫旋揚的塵土。從一開始,他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行進,崎嶇陡峭的山體已不能構成任何阻礙。

隊伍,很快便在邊雲外不大的空埕上列起了一個方陣。隔著大門,這些年輕白凈,配備著嶄新武器輕甲的士兵的目光中除了驚訝,還隱約帶著一些不屑和鄙夷。在他們正前方不到三丈的地方,孤零零地站著一個老兵。他殘缺,骯髒,滿面留著亂蓬蓬的鬍子,看上去衰老而疲憊。瘦骨嶙峋的身上,套著一件破爛不堪的老式皮甲,上面的黑色污垢幾乎有一寸厚。

「這難道就是我們的同袍?前輩?」門外的大多數士兵這樣想著。在新兵營的日子裡,每一顆年輕的心裡除了涌動著豪情熱血,還有著難以壓抑的驕傲。一個真正的軍人在他們的想像中,不僅要有強大的力量,無畏的勇氣,還應該有著威風凜凜的形象。而此刻眼前的這個人,卻像是個老乞丐,而且是最凄涼落魄的那一種。

老莫克的視線,緩緩從白袍人身上移開,掠過莫達魯的肩章,停留在士兵隊列中。

方陣的前沿,在幾名藍袍人的簇擁下,站著一個微微佝僂著腰身的年輕人。他的五官白皙精緻,頭髮如金子般閃亮。可能是由於整個單薄身軀,都被包在一襲黑色皮裘裡面的緣故,他瘦削的臉龐顯得慘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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