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殘灧 第四章 紅

渾濁濃厚的黑暗中,閃爍著微如螢火的光亮。遽然間,低沉猙獰的咆哮聲響起,一頭全身覆滿了青色鱗片,體形巨大的嚙甲獸從暗處躍出,生滿了根根銳刺的長尾在身後蛇般遊動,狹長猙獰的厲目中燃燒著獵獵赤芒。

撒迦驚惶地向後退了一步,渾身急劇顫抖起來。茫然四顧間,周圍看不到一個人。籠罩著他的,就只有無法看透的茫茫黑暗。

妖獸在發出一聲類似於嗚咽的怪吼後,緩緩張開了血盆大口。一根根鋒利青森的獠牙被齜出,閃動著幽幽的冷光。

「父親!父親!」撒迦哭喊起來。父親呢?他去哪裡了?為什麼不在自己的身邊?!

隨著目中的赤芒愈盛,妖獸伏低了前身,彎曲尖銳的利爪匕首般從腳掌肉墊間刺出,已是急不可耐地想要撲上前來。

「好孩子,別怕,大叔會保護你。」一個粗壯的人影突兀現出,攔在了嚙甲獸和撒迦之間。

「威卡大叔,你要小心,它就要撲過來了……」撒迦的語聲猛地斷折,急促地呼吸了幾口,驚喜地道:「大叔,您……您真的沒有死!太好了!我就知道您不會就這樣離開我的。」

威卡似乎半點也不把那頭嚙甲獸放在眼裡,大力揮了揮布滿金黃色炎氣的馬刀,回身笑道:「大叔已經死啦!因為小撒迦有危險,就又活過來了啊!」

撒迦想了一會,不放心地道:「那您可以一直活下去嗎?我們,還有父親,還有邊雲里所有的叔叔,能永遠在一起嗎?」

「這恐怕不行,人總是要死的,你的父親也一樣。」威卡搖頭道。

撒迦再次望向周圍,焦急地道:「大叔,我父親去哪兒了?我看不到他,就會覺得很害怕……」

威卡沉下了臉,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撒迦!你是一個男人!假如有一天你父親不在了,死了,你必須得學著自己照顧自己,獨自面對所有的事情!」

撒迦從未見過威卡這樣對自己說話,不禁有些害怕,低低地囁嚅道:「我不要一個人,我想找我的父親……」

嚙甲獸猶如幽靈般無聲無息地掩近,突然間直撲而起,巨齒合處將威卡攔腰咬成兩截。

「威卡大叔!」撒迦驚叫,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不知所措。

威卡的上半身倒在地上,腰腹切口處流出汩汩如泉的血水。略掃了一眼正在大口吞食自己雙腿的妖獸,他臉上現出了一絲奇異的微笑:「撒迦你看,一個人死去就這麼簡單。記住我的話,你的父親無法保護你一輩子的……」

「不要死,不要死!」撒迦猛然從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單薄瘦小的身體已經被冷汗濕透。屋子裡的光線很昏暗,就只有床頭燃點著獸油的銅燈,在躍動著微弱的火光。撒迦的影子被光源斜斜投射在壁角,不時地顫動扭曲,就像是黑暗中禁錮的孤獨魂靈。

回邊雲後的這幾天,每一個晚上撒迦都會做著各種各樣血淋淋的噩夢。在夢裡,他總是會遇上那些醜陋可怕的妖獸,有時候父親會在身邊,有時候則不在,就像剛才那樣。

略為定了定神,撒迦起身穿上了厚實寬大的外衣,走出屋去。

邊雲的夜空,總是清澈而澄凈,看不到半絲雲彩。無數顆繁星嵌掛於高空,流光溢彩,宛若粒粒璀璨寶石。天際的中央,斜掛著一彎冷月,幽幽地灑下青蒙蒙的光輝。撒迦望著月亮,怔怔出神半晌,一雙紫色眸子亮得有若星辰。

要塞內部的護牆上,燃點著一些粗大的火把,將整個空間映射得明亮通透。幾百里範圍內的貧瘠山體上,除了密密麻麻的荊棘,就只生長著一種植物——黑犀樹。這種樹木最高的不過三丈,卻異常粗壯。黑犀樹的木質中蘊含著豐富樹油,幾乎是點火即燃,並能維持極長的燃燒時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砍樹成了殘疾老兵們最大的樂趣。儘管這些昔日殺人如麻的傢伙已經包辦了邊雲所有的雜務,但每當看著小山般堆積的木柴和夜晚時燈火通明的要塞,他們都會禁不住生出極大的滿足感。在以前,這種感覺就只有在帶回糧食,看著新兵們狼吞虎咽時才會有。

撒迦在一片白晝般的光亮中,沿著低矮的土牆,緩緩走向東側。那裡有著邊雲要塞最高的一塊空地,據說,以前是用來豎立摩利亞軍旗的地方。隨著逐漸接近那塊空地,除了黑犀木燃燒時產生的特殊焦糊味外,撒迦還聞到了另一種味道——熏肉的香氣。

在清理糧食的時候,士兵們發現了一匹馬的殘屍,它被分成了兩半,整整齊齊地壓在糧包下面。幾輛完整無損的馬車車廂里,除了這匹在山谷中被卡姆雷斬為兩截的死馬,還找到了一袋混雜在糧包一起的香料。意外的收穫使得所有人都雀躍不已,在打掃戰場時,卡姆雷曾經嚴令過只搬糧食而拋棄香料。儘管這些肉桂、丁香、豆蔻、胡椒在大陸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換到三倍重量的黃金,但現在,它們的用途是拿來做熏肉,邊雲的熏肉。

只有貴族才能享受的,用上大量香料的熏肉,自然要由最好的廚子來做。當年雙手橫執斬馬,一刀將四頭嚙甲獸劈成八段的煞星——老莫克,當仁不讓地擔當了這個重任。事實上,這個現在看上去只剩下半邊身體的中年人,廚藝上的造詣要遠遠超過他的刀法。由於熏肉的香味跟所燃木材的關係很大,老莫克沒有用黑犀樹作為燃料,而是劈碎了一整節馬車車廂。這奢侈的舉動讓所有人都肉疼不已,一直以來,堅木所造的車廂就不多見。它們天然的清香味可以阻絕鼠患,是最完美的儲糧所在,而邊雲的老鼠,每一隻都大得像貓。熏肉做好後幾近完美的色澤口感,以及濃郁撲鼻的煙香氣,讓眾人把對老莫克的不滿立即忘得乾乾淨淨。面對著鋪天蓋地湧來的讚美,獐頭鼠目的老莫克提著一大塊熏肉,單臂將串肉的鐵叉挽了個碩大刀花,一語不發地傲然而去,當真是要比幾年前怒斬妖獸的時候更加威風上三分。

「威卡大叔?」撒迦聯想起剛才的夢,疑惑地加快了腳步。

雖然明明知道威卡就埋在前方不遠的那塊空地上,但有時候他還是不敢相信,一個說話像打雷,笑起來幾乎能把屋子震垮的強壯大漢,就這樣簡簡單單地離開了自己。威卡活著的時候很是疼愛撒迦,經常會給他講一些粗鄙不文的故事,去到周圍的山上,為他抓來一些小動物。儘管那些小鳥小獸最後都會被撒迦放掉,但威卡還是樂此不疲。就像是他了解撒迦的善良一樣,撒迦也同樣知道,這個樣貌獰惡,實際上卻脾氣溫和的大叔嗜酒如命,同時,也很喜歡吃肉。

空地上傳來的熟悉對話聲,徹底粉碎了撒迦心裡不斷躍動著的,渺茫念想。他覺得心臟的部位猛然抽搐了一下,劇烈的疼痛使得腳步不自覺地緩慢下來。悄然之間,兩行淚水從他臉上划下,冷冷墜向地面。在這一刻,他終於絕望地正視事實,那個親人一般的大叔,根本就不可能如同想像中般突然出現在眼前,笑眯眯地咬著熏肉。而是,永遠地離開了自己,再也不會回來。

「關於撒迦的一切,我不需要你來教導該怎樣去做!」卡姆雷低沉的聲音遠遠傳來,語氣中飽含著少有的怒意。

「老大,您可不可以先別發脾氣?我想您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撒迦還小,更何況他的性格根本就不適合像您這樣的引導方式。」緊接著響起的,是馬蒂斯略顯無奈的語聲。

卡姆雷哼了一聲:「撒迦是特殊的孩子,善良,有些膽小,卻很聰明。該怎麼做,我自己知道。再過幾年,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試著把他送出沼澤去。他不能走我們的老路,而是應該去最好的魔法行會學徒,將來成為像那位大魔導士一樣的強者,擁有著令神魔都要畏懼顫抖的實力!」

馬蒂斯輕嘆了口氣:「我知道您一直把撒迦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當年我們在沼澤邊緣撿到他的時候,您看著他的眼神就已經代表了一切。但是……」

聽到這裡,撒迦略為加重了腳步,前方傳來的對話立即戛然而止。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學著把一些秘密隱藏在心裡最深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不讓任何人知道。其中包括了在山腰上築巢的那隻翠羽鷯鶯孵出了一窩沒有毛的小鳥;自己的眼睛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漸漸可以在沒有任何光線的情況下,看清黑暗中的所有東西;在一次掠劫商隊後,威卡大叔抱著只剩下一半的酒桶,醉醺醺地拍著胸口說,在發現自己的時候,他也在場……在聽到這些大著舌頭的話以後,撒迦並沒有感覺到悲傷。雖然威卡從來就不會撒謊,但父親對自己的感情,對於撒迦來說,無疑比任何東西都要堅實有力的多。選擇沉默下去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對捅破這層薄紙充滿了茫然未知的恐懼。撒迦不想讓任何事情把自己和卡姆雷分開,半點也不想。

「父親,馬蒂斯叔叔。」撒迦走上前去,對著坐在麥卡墳墓前的兩人輕輕叫道。

卡姆雷微微皺眉道:「怎麼還沒睡覺?」

撒迦低下了頭:「我睡不著,就想來威卡大叔這裡來看一下。」

卡姆雷神色略緩,揮手道:「回去吧,我們還要在這裡呆一會兒。晚上外面很冷,明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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