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殘灧 第二章 大戈壁

蜿蜒千里的奇力扎山脈,在橫穿了整個坎蘭大陸之後,於摩利亞帝國的東南邊陲盤旋收尾。仿若一條龐然土龍般的奇峻山體,在摩利亞與鄰國巴帝的接壤處,隔開了一條天然分界線。由於這道難以逾越的天險存在,兩個實力在伯仲之間的國家相安無事了幾個世紀,最近的一段時期,更是在美妙的光明神誕辰結為了同盟國。

儘管在如今的坎蘭大陸上,將近九成的人類都是光明教廷的信徒,每個國家的君主俱為神族最虔誠的追隨者。但是,同樣的信仰並不能換來和平。神暉的沐浴,也似乎無法根除人類心靈中桎梏著的貪慾。為了爭奪更遼闊更富饒的疆土,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時有爆發。

有戰爭,也便就有了同盟。

許多睿智的,碌碌無為的,甚至是昏庸的君主,都覺察到凌駕於萬千生靈之上的神族,似乎並不在意信徒之間的征戰。於是,大陸上的國家之間,先是出現了有針對性的政治聯姻。隨後,各種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同盟,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在這些存在著相互利用以及重重猜忌的特殊群體中,為求自保的弱小國家佔據了絕大多數。但也有實力強橫的大國彼此攜手,他們的目的,則是掠奪與侵略。

摩利亞與巴帝是坎蘭大陸上最為強大的兩個國家,自古以來雖然沒有交惡,但彼此之間也絕不友好。它們結盟的消息一經傳出,其轟動程度簡直堪比當年神魔大戰中暗魔皇的死訊!所有在惶惶不安中等待著風暴來臨的旁觀者們,在安然度過一段時日後逐漸發現,這兩個大國在盟約達成之後,並沒有絲毫擴軍備戰的舉動。在舉行了一樁盟約之外附帶的婚禮之後,兩國鮮有來往,彼此交界的國境線上戒備依舊森嚴,絲毫也看不出同盟國之間那種表面上應有的和睦氣氛。

儘管這個超級聯盟給外界的感覺,半點也沒有風雨欲來的逼人氣勢,但它的存在,卻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威懾。幾個好戰的君主似乎是突然間被光明教義所感悟,紛紛收斂脾性,整個坎蘭大陸很是平靜了一段時間。

事實上自結盟以後,這兩個國家都不動聲色地向相鄰的邊界上增派了大量兵力。其中摩利亞年邁的皇帝更是抽調了五個軍團,於奇力扎山脈後方的平原上構築起了一道密不透風的鋼鐵城牆。隨後,一撥由步兵與魔法師組成的輕型部隊浩浩蕩蕩地由首都岩重開出,途經十五個行省,在到達邊界後兵不解甲地分流上山,幾乎是每一處山腰前沿的兵營哨站,都得到了充足的人員物資補給。唯一的例外,是一處叫做「邊雲」的要塞。

不僅是首都軍部下達的文書中,壓根也沒有提到這個要塞的名字,就連大多數的摩利亞高級將領,都毫不知曉在自己的國土上,還有著這樣一個地方存在。正確的來說,皇帝陛下和元老會那些鬍子花白的議員們,還沒有老到記憶力嚴重衰退的程度。他們之所以敢於留下一處缺口不去填補,是因為在坎蘭的古語里,「邊雲」的意思,正是鬼域。

※※※

黎明時分的茫茫戈壁,瀰漫著一片死氣沉沉的灰色塵煙。數以億萬計的細小沙石與狂風玩鬧了大半夜後,似乎是終於感到了疲倦,一粒粒安靜地躺在溝渠淺壑中,相伴睡去。蜿如長蛇的馬車隊伍仍在孤單而緩慢地行進,幾匹健馬脖子上所懸掛的鸞鈴輕輕晃動,悠揚的聲響自蒙蒙煙塵中逐漸擴散開去,為這處遍布著危機與死亡的無際曠野,帶來了一絲盎然生氣。

魁偉如魔神的卡姆雷,依舊行在整支隊伍的前端。儘管已經一個晚上沒有合眼,這個束著及腰長發的彪形大漢仍然目光冷厲警醒,就像是馬鞍旁懸插的斬馬刀鋒般不可逼視。戈壁上的風很冷,也很硬。卡姆雷只是套著件單薄的短裳,在寒風中微微勒緊了韁繩,控制著胯下馬兒的腳步,儘力想要讓顛簸減緩一些。他的另一支手臂,正輕攏在身前。粗壯的臂彎後,撒迦蒙著父親寬大的外衣,一頭濃密的黑髮散落在頰邊,鼻息沉沉,仍然還在熟睡。

撒迦,是車隊中唯一的例外。自山谷行出後,車隊里的每一個成年人,都陷入了一種奇異的亢奮狀態。他們整夜地驅車馭馬、遊走警戒,毫不吝嗇地擠榨著自己的每一分體力。當偶爾視線掠過馬車上載負的一袋袋糧食時,這些漢子冷漠的眸子會變得略有異樣。這個時候,他們看起來與山谷里那批殘忍的殺戮者就像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在一張張除卻黑巾的臉龐上,隱隱洋溢著的,是溫暖與驕傲。

當第一縷金黃色的朝陽輝芒,刺破重重煙塵,暖洋地披拂在隊伍上空時,漢子們無一例外地放鬆了維持整夜的高度戒備狀態。一片低低的笑罵戲謔聲中,卡姆雷收回了冷然四顧的目光,輕哼道:「白白等了一晚上……」

策馬行在他身旁的馬蒂斯聞言微笑:「老大,您該不會是在怪那些大傢伙沒來拜訪我們吧?」

「嗯,我都想好了,它們昨晚如果要來,我會派你留下來斷後。」卡姆雷答道。

馬蒂斯駭了一跳,雙手連搖道:「您……您該不會是說真的吧?我可不想變成它們的晚餐!最起碼,也得給我留個夠實力的搭檔,最好是像您這樣的。」

「你這傢伙!無論是什麼事情,總想著拖我一起。是不是因為我的塊頭大一些,不能打也能捱?」卡姆雷大笑擺手,語氣中卻透著幾分蒼涼,「當年要不是你硬要跟著我,也不會被調來這破地方受罪……呃,咱們來邊雲,怎麼著也有九年了吧?」

馬蒂斯淡然一笑:「八年半了,老大。」

卡姆雷微微點頭,神色複雜萬分:「時間過得真是快……還記得我們剛來邊雲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大孩子,甚至連刀也不會使。就像是做了場夢,醒過來的時候,你已經變成了這片死地上最嗜血好殺的擄掠者。」

馬蒂斯輕揚斜飛的濃眉,年輕硬朗的臉龐上,隱現出與歲數絕不相符的滄桑:「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自己現在的身份。老大,我們現在是不是已經成了一群馬賊?」

「我們是一群想要活下去的人,僅此而已。」卡姆雷伸手將撒迦身上覆著的衣衫裹緊,淡淡地道。

羅沙山谷與摩利亞國之間的這片戈壁,是坎蘭大陸上地勢最為錯綜複雜的死地之一。極目遠眺,天地之間儘是一片莽莽赤褐。大大小小的丘陵連綿千里,峰巒林立,仿若一座天然的無際迷宮。丘陵之間,又遍布著無數掩於地下的「莽井」。這些小如池沼,大似湖泊的沙石陷坑,就像是一個個獨立的生命體般遊走在地底各處,每一天的位置絕不相同。當你不小心踏入它們的吞噬範圍之後,往往是還沒等到陷入地下,就已經因為血液枯竭而死——一枚枚邊緣尖銳且不停流動旋轉的小石子,會固執而緩慢地磨碎嵌夾在它們之間的皮肉,乃至骨骼。由於更大面積的地面下陷會因為些許壓力而獰然襲來,同行者根本就無法作出任何解救舉動。唯一的解脫方法,是被陷者親手割去沉入「莽井」中的部位。如果你很快就被陷到了咽喉處,便只能斬去自己的頭顱,因為,那是最為輕鬆的解脫方式。

而對於卡姆雷和他的夥伴來說,這裡的地形,就像彼此身上的刀傷般熟悉。即使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他們也能不費半點力氣地摸出端倪。長年累月地穿行於這片死地之中,使得每個人都練就了一副好耳力——這是探出莽井位置所在的不二法門。地面下沙石的沉陷,會產生一種類似於毒蛇顫蠕的「簌簌」聲,極其微弱。當然,對於普通人來說,這種聲息與死寂沒有任何區別。

對於這批冷血的殺戮者來說,可怕的並不是戈壁,而是這裡的某種生物。比他們更為貪婪,更為嗜血,更加悍不畏死的生物。

最危險的夜晚已經過去,隨著陽光由溫暖漸變灼熱,歸途就只剩下了幾十里的路程。烈日的暴晒下,漢子們紛紛脫去用以禦寒的長衣,搖晃著早已經空空如也的水袋,滿是憔悴倦意的臉上,卻帶著掩飾不住的神采。因為,就在前方隱約可見的那座巨型丘陵背後,有著他們的家。

在小心翼翼地繞過兩個緊挨在一起的莽井後,車隊緩緩地停了下來。左側方,一個淺淺的泥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儘管那裡面殘留著的液體與其說是雨水,倒不如稱之為泥漿更合適一些,但隊伍中的絕大多數人還是陸續下馬,行向這戈壁中難得遇見的水源。

荒瘠乾涸的地面,早已被似火驕陽烘烤得滾燙燎人,噴發著騰騰的熱浪。宛如一群捕食後的豹,精悍強壯的漢子們擠挨在淺窪旁,伏飲起與地面同樣滾燙的渾濁積水。

被熱醒的撒迦掂了掂腰間早已乾癟的牛皮水袋,跳下馬背,在卡姆雷的默然注視下鑽進人群。

「要這樣,先輕吹幾口氣,把水面上的浮灰吹到旁邊。然後抓緊時間喝水,對,小口小口的,動作輕才不會捲起底下的泥。」一個臉上斜貫著巨大刀疤的漢子笑眯眯地蹲在旁邊,看著撒迦小狗般可愛的動作,目光中儘是疼愛憐惜。

撒迦屏著呼吸喝了幾口泥水,擦了擦唇角,神情鬱郁地坐到了一旁。

「好孩子,好像有些什麼東西在困惑著你。」刀疤漢子拍拍撒迦瘦弱的肩膀,從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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