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郅支單于 第二節

「駒於利受,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有什麼別的看法嗎?」我揮揮手,止住激動的人群。

他走到我面前盤腿坐下,躬身道:「兒子沒有。不過兒子有一個問題想問父親。」

「什麼問題?」我問。

「兒子想知道現在父親手上總共有多少兵馬?」

這個問題問到我的痛處,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四萬。」我知道,其實還不到四萬。

他又問:「稽侯狦投奔漢朝,如果遭到父親大軍攻擊,漢朝會不會幫助?」

「也許會。」我的聲音更低了。

「兒子認為肯定會。」他堅定地說。

「為什麼這麼肯定,看著我們匈奴人自相殘殺,漢朝不是更會感到快樂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是對他們更有利嗎?」我甚至用了一句漢朝人的成語。

他搖搖頭:「不然,如果父親對外揚言,攻打稽侯狦是因為他臣事漢朝,羞辱了匈奴祖先,那麼漢朝就不得不幫助,否則稽侯狦會因為失望而和父親和解,這是漢朝所不想看到的。此外,秦人是個虛偽的民族,對外標榜禮義,他們寧願犧牲自己族人的利益也會在外族人面前展示一副公正的面孔。漢朝的皇帝至高無上,他想讓他的民眾為他的臉面做出犧牲,他的民眾就得犧牲。你千萬不要指望漢朝會袖手旁觀。在面子和利益之間,秦人不像我們匈奴,他們一定會選擇面子。」

我的聲音又降低了幾度:「這樣的話,那我們的力量的確不夠。」

他點點頭:「那是自然。往年匈奴全盛的時候,光控弦披甲的騎兵就有三十多萬,所以才能東破林胡、樓煩、西平西域諸國,威震大漠。但饒是如此,卻也沒有能力駐兵長安城下。後來的眾多單于常常身率十萬騎兵入塞,也只能小有斬獲立即回兵,不敢直接在塞內和漢朝的騎兵精銳和撅張弓弩士硬拼。現在父親手上只有四萬騎兵,豈有力量南擊叛賊?不是說滅自己威風的話,兒子認為,以父親現在的兵力,只怕連靠近漢朝邊塞的力量都沒有。」

我感覺自己臉上的血在蜂擁逃逸,我這時的臉色肯定像燒盡的白草灰燼那樣黯淡:「那——你說怎麼辦,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那個豎子背叛祖宗嗎?」其實這麼說並不表明我真的那麼重視稽侯狦對漢朝的投降,我只知道,這可以當作一個打擊稽侯狦在匈奴中威信的很好藉口。

旁邊的諸位貴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我:「是啊,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那個豎子背叛祖宗嗎?」

「父親,兒子有一個想法,不知道當不當說。」駒於利受跪道。

「你說吧。」我無可奈何地說。

他道:「兒子認為,既然漢朝狡猾,想扶持稽侯狦來對付我們。如果我們和他們硬碰硬,就中了他們的計了。漢朝的儒生雖然文弱可笑,但是有一句話兒子覺得還是不錯的:『以彼之矛,陷彼之盾。』兒子認為,我們乾脆將計就計,也派遣使者去長安,假裝向漢朝表示臣服,這樣漢朝就沒有理由公然發兵支持稽侯狦。沒有漢朝的支持,稽侯狦又怎麼能是父親的對手?如果擊破稽侯狦,將他的兵馬收歸己有,那時我們就不怕漢朝了。」

「豈有此理,那我們不就和稽侯狦那個叛賊一樣了嗎?」一個貴人馬上大嚷起來。

蘭氏家族的一個貴人也憤激地說:「我們匈奴之所以享有一百多年的威名,長城外的游牧雜胡和玉門以西的城郭諸國都臣服我們,就是因為我們崇尚武力,而羞於做人家的奴僕。所以我們匈奴人打仗時個個奮勇爭先,不懼死亡。作為一個匈奴人,在戰場上戰死,是免不了的,就算死了也威名赫赫。而稽侯狦那個豎子投降漢朝,則會在大漠傳為笑柄。如果我們也學他,匈奴人有什麼資格再在大漠稱雄?」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駒於利受已經冷冷地回答:「如果匈奴全族都戰死在長城之下,縱有赫赫威名又讓誰去傳說?難道大漠上的諸國會崇敬一個全部都被漢兵殺死的民族嗎?難道我們的子孫都沒有了,還會有別族人在戊、己這兩天,像我們現在祭祀祖先那樣同樣隆重地祭祀我們嗎?我可不想這片土地上灑滿我們的鮮血,而讓後來遷居到這片土地上的人從傳說中去想像我們,想像我們是高是矮,是黃髮還是黑髮,是黑眼珠還是藍眼珠……」

蘭氏貴人怒不可遏:「不臣事漢朝,我們也有足夠的力量收復國上,擊滅叛徒!」

「那你就去試試罷。」駒於利受道。

我心亂如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從理智上,我知道駒於利受說的是對的,但從感情上,我不能接受。何況我剛才如此激動地表示了對稽侯狦投奔漢朝行徑的鄙棄,現在突然要我傚法他,我一時還真不好意思開口。我只能斥責道:「駒於利受,你太狂妄了。難道諸位貴人的見識都不如你高嗎?」事實上我底氣不足,我自己很清楚。

駒於利受躬身道:「父親,我不是狂妄,我真的是在為我們匈奴考慮。臣事漢朝固然恥辱,但恥辱得過滅國絕種嗎?秦人有一句話:『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能忍匹夫之辱者,不能成大業。臣事漢朝只是暫時的屈辱,現在漢朝正當強盛,黃面孔短身材的秦人個個在西域趾高氣揚,簡直就像背上長了兩個翅膀,那些高大健壯的西域人跟在他們的背後,卻像臣妾一樣畏畏縮縮。不久以前,這些西域人在我們面前也是這樣卑躬屈膝的,可現在見到我們,卻像見到老鼠一樣,人人喊打,這不正說明了一切嗎?如果我們肯暫時臣事漢朝,就可以獲得安穩,秦人還有一句話:『以柔弱勝剛強。』強弱會變化的,我們只有暫時隱忍,積蓄力量,等到漢朝衰弱的那天,我們匈奴又可以重新起來了。」

「你這豎子,開口閉口引用秦人的話,我看你是被秦人嚇暈了頭腦,連靈魂都丟了。」須卜氏的一位貴人忿忿不平。

我覺得必須安撫一下諸位貴人:「大膽狂妄的豎子,給我推出穹廬,用皮鞭抽他二十鞭,讓他懂得在貴人們面前說話要懂點規矩。」

蘭氏貴人勸道:「單于,鞭打我看就免了,不如罰他去北山射獵,不獵獲到一定數目的野獸,就不許回來。」

「不行,給我拖出去打。」我說。

駒於利受被兩個健壯的匈奴衛士拖了出去,他人已在外面,聲音還在穹廬里飄蕩:「父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讓漢朝知道我們猶豫不決,即使以後我們去投降,他們也不會信任了。」

我的心一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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