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遂 第二十四節

有一天深夜,我和羅敷談起這件事。羅敷有些擔心:「這件事越來越麻煩,看來不派人逐捕萬章是不行了。」

我親親她的臉頰:「那天我也跟陳湯談過,我說我不是食言,剛才的話你也聽到了,是萬章一直想殺我,下次碰到他,我不會再輕輕饒過。」

「那你現在也沒有主動出擊,發文書派人逐捕啊。」她奇怪了。

我說:「暫時以靜制動罷,就當我不忍食言。」

「可是,夫君身為朝廷的廷尉,位列九卿,卻要處處躲著一個長安的無賴,未免太好笑了罷。」羅敷趴在我身上,低聲呢喃。

我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大張旗鼓地逐捕也不大好。何況我上次受傷的事,當時也沒聲張,現在我只有暗暗派人去搜尋。一旦搜到,也不用抓來,當場就斬了拉倒。」

她也捏捏我的鼻子,道:「究竟仍是個酷吏,我想夫君也沒有這麼好放過他們。」

我道:「那是當然,難道我會等他們殺到家裡?當然,廷尉府像鐵桶一樣牢固,他們來了,也只能是送死。至於我們家,沒看到最近我又調撥了數十個廷尉吏卒,三班輪值嗎?只怕鶴雀也別想飛進來。尤其是你我現在居住的露華堂,更是時刻有人在外圍檄巡。」我用手指指月光下的牆壁,除了樹影參差之外,上面隱隱閃過士卒徼巡的身影。

她點點頭,又嘆了口氣:「雖然如此,但我擔心,守得再牢,也未免會有瑕疵。我看《太白陰符經》上說:『守不足者攻有餘。』到底以攻為守,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啊。」

我也不由得嘆了口氣:「可是最近半個月派出的人都根本找不到他們的下落,難道他們都逃出了長安?」

「也許罷。一個無賴子想刺殺廷尉,未免太滑稽了。夫君,夜漏三更了,睡罷。」說著她突然把我抱得緊緊的,院外正好傳來更漏的響聲。

我撫摸著她軟軟的背脊,搖搖頭:「那可不一定,你想想,甘露四年,未央衛尉馮不識不就在渭橋上被刺客殺了嗎?那刺客也不過是個匹夫,可是極有耐心,他知道馮不識喜歡從渭橋經過,乾脆裝成乞丐,在渭橋橋洞下住宿尋找時機,最後竟被他成功了,可憐馮不識旅力過人,身邊又是侍衛環護,卻被一個乾瘦的刺客取了性命。」

「夫君既然知道,那就不要隨便過橋。」羅敷一邊說,手一邊不老實地往我下邊挪去。很快我也有了反應。

我環抱著她,笑著說:「你是不是想要了?」

雖然夫妻這麼久,她還是羞澀地點點頭。我也抑止不住,今夜月光如水,也是個歡愛的良夜。我也反手抱緊了她,腦袋在她胸前亂拱……

我們在榻上纏綿,正在關鍵時刻,我忽然聽見身後有異樣的響聲,不由得停止了動作。羅敷卻在我身下呢喃道:「夫君,不要停……啊……」

「你聽見有什麼聲音嗎?」我側著頭傾聽著。

羅敷滿臉潮紅:「夫君不要太緊張了,哪有什麼聲音,就算有,現在是深秋,可能是落葉的聲音罷。」

我喃喃地說:「也有道理。」

我被她的激情打動,又動作起來。猛然我感覺房間的門被推開了,這次很大的「吱呀」聲可以證明我的耳朵沒有問題。

最後的衝刺還沒來得及完成,我感覺自己後頸上一陣冰涼,順著我的脊椎下行。一個聲音陰沉地說:「不要動,否則馬上死了可不能怪我。」

我的動作當即戛然終止,情慾也霎時間飛到了九霄雲外。我額聲道:「萬章,你是怎麼進來的?」

「告訴你也不妨,我挖了兩個月的地道,今天終於成功了。」萬章陰沉沉地說。

我頓時想起了當時問王黑狗的話。我問他下一次刺殺我會是什麼時候,他說按照現在的進度也快了。我當時聽不明白,原來他所謂的進度就是指挖掘地道的進度。我心中失意之極,不由得長嘆了一聲:「果然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我什麼都想到了,獨獨沒有想到你把地道挖到我家。這也許就是天意罷。」

「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臨死前還有什麼話說?」萬章道。

「久聞萬子夏是個義士,公卿稱頌,如果能先讓我穿上衣服再死,死亦不恨。」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個術士對我說的話,我殺了那麼多人,的確有損陰德,現在報應終於到了。我知道這回必死無疑,但究竟不願意裸著身體死,那樣未免過於不雅。

「如果你不叫喊的話,這個要求可以考慮。」另外一個聲音道。原來樓護也跟著來了。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我。如果我叫喊起來,院子里的侍衛們或許很快就可以趕到,但是我的性命還能支持到他們進來的那一刻嗎?我本身就遠不如萬章健壯,何況他握著武器,我手無寸鐵。當然,侍衛們趕到,或許能及時發現他所掘的地道,就可以及時追到他。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那時我已經死了。

「我不會叫喊,但是能不能放過我的侍妾。」我指了指羅敷,這時她已經慌張地披上衣服,瑟縮地癱在蓆子上,半個飽滿的乳房還露在外面。我感到一陣羞愧,可憐的女子,我真恨自己身為廷尉,卻不能保護她。

萬章點點頭:「當然,我殺她幹什麼?冤有頭債有主,我從來就不是濫殺的人。」

我下意識地誇了他一句:「柳市萬子夏,果然名不虛傳。」我邊說邊慢慢地穿衣服,想到馬上就要引頸受戮,心裡頓時有說不出來的傷心。我內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矛盾,一時間後悔自己以前不該濫殺,一時間又後悔自己濫殺得不夠。當時要不是無端生了婦人之仁,就完全可以不理會陳湯,立刻派人逐捕萬章、樓護,也許他們早就落入我的掌心了。

雖然盡量拖延時間,我的衣服仍不免要穿好,甚至最後一個衣結我都以前所未有的閑心打得很細緻,宛然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品。可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我迎面看著萬章和樓護,他們甚至沒有帶面罩,簡直有恃無恐。一時間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誰告訴他們我住的寢房位置?這個露華堂是我新近搬進來的,他們怎麼就能把地道準確地掘到這附近?

「好了嗎?」萬章揚著劍,似乎有些焦急了。

我正要答應,突然羅敷叫了起來:「慢,妾身有話說。」

萬章冷冷瞧了她一眼,道:「有話快說。」

「妾身能不能代替妾身的夫君死。請你們殺了妾身,放過他。」她說。

她的話讓我感到詫異,剛才她還嚇得瑟瑟發抖,怎麼突然就產生了這樣的勇氣?我心裡湧起一陣熱浪。我的好羅敷,不枉我平日疼愛她一場。

望著她釵橫鬢亂的模樣,我心裡好一陣愛憐,由此更加恐懼生命的行將結束,我實在捨不得就此和她陰陽相隔。同樣,如果她要代替我死,我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不行。」萬章一口拒絕,他想了想,又柔和了語氣,「夫人,不要以為這世上的男子是什麼好東西,你為他死,他頂多悲痛得一刻,頂多會流一兩滴鱷魚眼淚,很快就拋之腦後了。過兩天,他又左摟右抱有了新歡。當年我有一個妹妹,因為愛上了陳湯這個豎子,最後為他而死,從他身上我又何嘗找到了什麼愧疚,甚至他還和殺死我妹妹的仇人打得火熱。你說,這世上的男子有良心么?」

看著他喋喋不休,我恐懼之餘又免不了有些好笑。這種時候,他竟然有心情廢話,簡直不像個遊俠。不過這也好,反正多挨得一刻,我就多一刻活著的時間。雖然這時間是那樣的難熬。

羅敷再次跪地懇求,頭在蓆子上碰得「咚咚」有聲:「可是妾身相信妾身的夫君是個重情的人,就像子夏先生也是個男子,卻也是個重情義的人一樣。求求子夏先生,讓妾身代他死罷。」

萬章怔了一怔,顯然羅敷誇他有情義,打動了他的心,但遲疑歸遲疑,他嘴裡還是蹦出這麼一句話:「你以為這是棋亭菜市,可以討價還價,受死哪有替代的。」語氣卻到底變得和緩了。

一旁的樓護也從鼻子里嗤出了三點笑聲,像有人用瓦片在水面上砍出了三點水花,一閃而沒,我還真沒見過這麼稀奇的笑。他笑完低聲喝道:「別廢話了,我們兄弟挖了兩個月的地道,難道僅僅為了殺你,你覺得自己配嗎?」

羅敷無奈,把頭轉向我,她眼睛裡淚光盈盈,額頭上鮮紅的一簇鮮血,是剛才叩頭碰出來的。她泣道:「那麼妾身想請求夫君,能不能寫張遺令,把身後的家產讓兩個兒子平分,不要分什麼嫡庶。」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簡直難以想像一向淡泊的羅敷竟然會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要是平時她這麼要求我一點也不會在乎,可是在我的生死關頭,她竟然以這樣的話當作贈別。她還不如抱住我好好哭泣一場呢。

「這就是你給我的訣別之言嗎?」我感覺自己臉上鋪了一層寒霜,大概有說不出來的難看。我感覺臉上的肌肉完全控制不住了。

她俯下頭低泣:「啊,不,夫君,你不要恨妾身。如果你安然無恙,妾身絕不會提這樣的要求。可是如果你真有不諱,妾身自己倒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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