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萬章 第五節

話音未落,一群人已經闖了進來。

田聽天長得矮胖矮胖的,像一隻準備過冬的鼴鼠。他見到我,非常傲慢,一點也不像有求於我的樣子,我心裡覺得特別不舒服,雖然你是個大官,但我也不想巴結你,何必擺出這副樣子給我看。

不過想到廷尉是大漢掌管刑徒的最高府寺,我也不敢不客氣,於是躬身道:「廷尉君竟然枉駕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田聽天隨便拱了下手,說:「罷了,聽說萬君擅長鬥雞,所以特地來觀賞觀賞。」

我看他的臉仍是冷冰冰的,趕忙陪笑道:「不敢說擅長,只是借這個玩意餬口而已。」

「餬口?」田聽天轉頭看了看四周,陰陽怪氣地說,「坐在如此華麗的重樓廣廈之下喝粥餬口,未免有點裝腔作勢罷。」

我心裡也開始起火了,這老豎子今天似乎是來找茬的,我也沒得罪他啊。想到自己多少還有兩個闊朋友,於是壯了壯膽,回敬道:「要說裝腔作勢,自然廷尉君是用不著的,廷尉君身為中二千石的大官,手掌天下郡國所有刑徒的命運,予取予求,到處都有人逢迎拍馬,不像下走一介布衣,只能靠裝腔作勢拜拜排場。」

田聽天身後站立的兩個頭戴武弁的隨從立刻大聲叱道:「大膽,敢用這種語氣跟廷尉君說話,還要不要命了。」說著,他們踏前一步,手握住腰間的刀把,一副即將拔刀出鞘的樣子。

好像兜頭被尿淋下來一般,我心中剛剛萌起的氣焰登時打消了,趕忙壓低了聲音道:「下走唐突,死罪死罪。只是不知下走另有何事得罪了廷尉君,導致廷尉君登門問罪。」

田聽天哼了一聲:「據說你養了一隻非常有能耐的雞,取名叫『廷尉』,不知是也不是?」

我心裡哆嗦了一下,原來是這樣。我最強的幾隻公雞確實各有外號,其中「廷尉」那隻看似呆若木雞,而一出爪必定致敵雞死命,厲害無比,就好像那些舞文弄墨以殺伐立威的酷吏一樣,而廷尉更是舞文弄墨的官員之首,所以我給牠取了這麼個名字。不過雖然我覺得這樣取名也無可厚非,但為了謹慎起見,也很少在公開場合這麼叫喚,這事到底是誰傳出去的呢?

我望了望陳湯,除了萬欣,知道那雞外號的只有陳湯了,難道是他告了密不成?不過我馬上在心裡又否定了,告密是需要動機的,他的動機是什麼呢?雖然他曾靠著告發母親才逃得性命,但這樣對我未免過分。況且想靠告發我這種事獲得官職非常之難,因為律令上沒有一條寫明我這種行為算是犯罪,更無一條律令寫明告發了我這種行徑也能立功受賞。

陳湯的臉色若無其事。

我為什麼要給自己的鬥雞取名廷尉呢,在這裡我有一個羞於出口的毛病,那就是,如果我不給自己選中的鬥雞取個我認為最符合牠們品性的名字,我就對培養牠們長大成雞沒有信心,更不可能將他們培養得出奇制勝。對自己這個毛病,我是屢教不改,無可奈何。

此刻我無暇深思,只能下意識地回答:「哦,廷尉君從哪裡聽來的這個說法。」我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模樣,從臉上很難從中看出我是承認還是否認。

田聽天道:「素來聽說柳市萬章豪俠仗義,一諾千金,沒想到卻是個膽小鬼,連自己做過的事都不敢承認。」他招招手道:「來人,把張喜給我帶進來。」

他身後的武弁隨從大聲複述道:「帶張喜。」

一個壯大的漢子從院外噔噔大踏步疾走了進來,我心裡一沉,原來他就是去年秋天來找我鬥雞的關東豪客,他的真名叫張喜。我當時對他也算不薄,雖然他鬥雞輸了,我並沒有接受他下的賭注,還留他一起飲宴,最後又贈了他數千錢,沒想到他竟然向官府中傷我。他知道那雞叫「廷尉」,可能因為那日我在酒宴上喝得微醺,不小心說出來了罷。

張喜手指著我大聲道:「他用來跟我比賽的那隻鬥雞就叫廷尉,那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他那天可是非常得意呢!」

我氣得渾身顫抖,天下還有這麼無恥的傢伙,我心下發誓,要是以後有了機會,一定將他五馬分屍。我生平最討厭陰險的人,一個人無知愚魯都不要緊,但是陰險的人,他們的屍骨只配填溝壑,我看著他那幅好像正義而憤激的面孔,恨不能馬上衝上去把他打扁。我的雙手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

張喜好像很驚訝地說:「廷尉君,這豎子還捏緊拳頭想打我,那些罪行被揭露的人都是這樣。」

我低下頭,不發一言,因為想不到什麼好說。

田聽天冷笑了一聲,對我道:「現在你沒話可說了罷?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請萬君去一趟廷尉府對簿了。萬君輕辱我不要緊,可是廷尉是朝廷官爵,你給一隻鬥雞取名廷尉,就是輕辱朝廷官爵,大不敬。至於怎麼判決,一切依朝廷法令來就是了。」

「去廷尉府又有什麼了不起。希望廷尉君有暇通知一下富平侯,他們可能會來廷尉府看望我的。」我怒不可遏。

田聽天愣了一下,旋即惱羞成怒:「你是威脅我嗎?還是想誣陷朝廷高爵?天子一向對列侯招徠遊俠無賴不滿,如果你想誣陷列侯,那麼也不妨試試。」

我額頭汗滴涔涔下落,糟糕,怎麼沒想到這層。我只能用比蚊子還細的聲音徒勞道:「我一向奉公守法,哪裡是什麼遊俠無賴……」

田聽天頷了頷首,道:「哼,是不是,到了廷尉府就清楚了。來人,請萬君陪乘。」

他媽的,這幫死官吏,玩什麼文字遊戲。什麼陪乘,不就是繫捕嗎,用詞還真婉曲。他身後的騎吏又大聲複述了一遍:「來人,請萬君陪乘。」

門外又奔進來幾個穿著紅色公服,戴著兩側各插一支鶡羽武弁帽的騎吏,手上抖著鐵鏈向我走來。

庭中的空氣靜止了,我的家僕此時正端上一條碩大的魚,看見這個架式,嚇得腿一哆嗦,跪在了地下,手上盛魚的漆盤也從他手中滑落,他的雙手在空中抓了幾下,什麼也沒抓住,整條魚和漆盤分離,啪的一聲掉進了旁邊的連翹花叢里,汁水四濺,靠他最近的樓護身上白色的麻衣被濺得星星點點。

家僕哭喪著臉在樓護身上徒勞地撣了幾下,看看形勢不對,又停住了,伏在地下瑟瑟發抖。幾瓣鮮紅的木槿落在他的頭上,頗有幾分喜氣。

那兩個騎吏已經走到我身邊,其中一個把鐵鏈一甩,套在了我的脖子上,另一個則用鐵鏈反接了我的雙手。見此情形,萬欣突然哭了出來,她幾步爬到廷尉面前,求懇道:「廷尉君,我阿兄是無心的,他不知道這些律令上面的事,萬望廷尉君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放過他一次罷。我們立刻把那些鬥雞全部殺了,廷尉君,你寬宏大量,就饒了我阿兄這一回罷。」

樓護也趕忙求肯道:「廷尉君,大人不計小人過,子夏兄是無心的,以君的高貴地位,卻和一個布衣爭一日之短長,豈不讓天下人覺得廷尉君心胸不廣。如果廷尉君一定要處罰,下走願意代笲子夏兄詣獄。」

田聽天冷冷地說:「你是什麼人?」

「下走樓護,曾任過少府下屬的太醫尚葯丞,以自願給事邊郡的身份剛從敦煌郡服役回來。」

「哦。」田聽天臉色稍微有些和緩,「樓君離開長安,自願給事邊郡,也算是一心憂勞國家,可敬可佩,君的大名,聽天也曾略有耳聞,不過何必跟這位萬君混在一起。殊不知豪滑遊俠,一向被天子所切齒么?」

樓護道:「廷尉君過聽了,子夏兄並非遊俠豪滑,雖然靠鬥雞頗積累了一些金錢,卻從來不欺壓良民,做那犯上枉法的事情。至於他輕辱朝廷官爵,確屬無心的過失,廷尉君責令他改過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縛送監獄。」

田聽天道:「這件事樓君一定要管嗎?」

樓護離席伏地道:「萬望廷尉君開恩。」

「那麼,請樓君也去廷尉府當一回客人罷。」田聽天說著,就抬起腿,想從席上站起來。

我傻眼了,趕忙說:「這件事和樓君無關,我一個人去廷尉府就是了。請廷尉君寬貸樓君的冒昧之言。」

田聽天道:「哼,不要多說了,一起去了再說。」他顯得頗不耐煩。

這時一直沉默的陳湯突然道:「廷尉君,下走有一句話,敢陳說於君前。」

田聽天愣了一下,不由得又重新坐好,問道:「你又是誰?」

「下走山陽陳湯,敢問廷尉君無恙,幸甚幸甚。」

「罷了,你有什麼話說?」

陳湯道:「下走以為,萬君給自己的鬥雞取名『廷尉』,並無任何不妥,竊以為萬君不但沒有輕辱朝廷官爵的意思,反而是對朝廷官爵進行了大大的頌揚。」

田聽天有些驚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陳湯趕忙再次伏席,道:「望廷尉君聽下走說完,如果廷尉君仍不解氣,下走甘願下廷尉獄。」

田聽天又哼了一聲,道:「好,我看你能說出什麼道理來。」

陳湯道:「下走不才,自小亦嘗學習經術,曾聞孔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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