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推薦序 囊括森村誠一特色的精華之作

寵物先生

既然本作書名與系列的其他作品類似,都取為《棟居刑事之……》,那我們就從系列作的主角——棟居弘一良警部補談起。

讀過膾炙人口之作《人性的證明》的讀者,對於這位年約三十,以「復仇之火」驅使自己追捕罪犯的刑警都不會太陌生。孩童時期眼見父親被美軍凌虐致死的他,長大後化悲痛為憎惡犯罪的動力,養成易生衝突的火爆性格,然而在居中擔任剎車角色的橫渡刑警死後(《棟居刑事の復讐》)個性逐漸修正,期間經歷妻女遭強盜殺害、與二十多歲的本宮桐子相識(《棟居刑事の情熱》)而相戀,爾後桐子也撒手人寰、離他而去,我們在《純白的證明》所看到的棟居,已是一位飽經風霜、處世圓融的青年了。

本作《棟居刑事之殺人的間隙》是二零零七年的作品,雖隸屬同一個系列,但寫法有很大不同:系列角色棟居刑警、上司那須英三警部,以及新宿西署的牛尾刑警(他同時也是森村另一系列《終點站》的主人翁)等人,出現時間相當晚,直到全書約三分之二處始見他們登場辦案。之前的故事焦點,都集中在一位從大公司離職,自行開設事務所的男人芝田未知男身上。

由於是母親遭強暴所生,芝田自小就飽受差別待遇,練就以「恥辱」維生的本領,進入大企業帝塚集團的後方支援課就職,後來為了扛起社長二兒子酒後駕車的責任,維持公司的聲譽而被迫離職,於是決定利用為數可觀的離職金開設事務所。某日名為片品典子的女性來到事務所,她認為沖入平交道、遭電車輾斃的丈夫死因並不單純,芝田接受委託調查後,逐漸挖掘出一連串環環相扣的財政界黑幕……

本作前面一大段的案件調查,都集中在芝田和其助手荒川希,以及認識的私家偵探岡野身上,除了揭露社會黑暗面外也帶有冷硬派色彩。令人懷疑作者是否想藉由主角的變換另闢蹊徑,開拓另一種風格的系列書寫。

不過可別誤會,這本書除了角色著墨稍有不同外,許多內里的本質仍和過去諸多系列作相同,甚至囊括森村誠一的多數特色,是得以一窺堂奧的精華作品。

本作書名的「間隙」,其意為夾縫(slit),是個貫串全文且相當有趣的比喻。套用主角芝田的話:「現在這個時代不管是都市或是地方上,都一樣是人擠人。都市的話在房子跟房子之間連空隙都沒有了……雖然我還不清楚自己能做什麼,但是我想就算沒了空隙,也總還有個裂縫。我打算從那裂開的夾縫進入,撿拾掉落在夾縫裡的東西。」若把社會賴以存活的體制視為一道道的屏障,那麼這些牆壁的裂縫,就是根植於體制上的漏洞,穿過這些裂縫所掉落的東西,必然是無法被體制所保障,只能被大眾忽略、埋沒,最後遊走社會邊緣的事物。換言之,芝田的工作就是撿拾這些掉落物——也就是一般社會機構無法提供協助的部分,舉凡貓狗的找尋、警方不受理的案件、欠地下錢莊債款等各項疑難雜症,都是事務所的處理範圍。

然而,這些自「夾縫」掉落的殘骸並非都只是扎人的小顆粒,有時是足以傷人的大型碎片,更有甚者,這些碎片所連結的,往往是一隻插滿針的大型「惡獸」。這些惡獸可能是馳名中外的財閥,可能是足以動搖國家的政黨,也可能是擁有廣大信徒的教團。它們藉由吸取民眾的養份,不斷成長茁壯,有時還會互相餵食彼此,讓地位更形穩固。彙集群體的組織之「惡」,藉由利益輸送,形成一種巨大的共犯結構。

森村誠一的小說,經常出現這種畸形結構下的犧牲者,尤以財、政界為甚。商場大亨為了與政府官員打好關係,除了以重禮賄賂,還利用「美色」作交易籌碼,罔顧女性人權,當這條交易線東窗事發之際,組織為了保密,不是將知情的人封口,就是將所有罪名安在一人身上,斷尾求生。

當我們隨著棟居刑警的腳步一一探查,這些生存於夾縫另一邊的巨獸陰影便隨之浮現,許多屍體的背後,往往存在集團的利益取捨與犯罪陰謀。正如同在《純白的證明》里,那位從政府單位退休、即將前往大型企業任職的課長助理,卻從企業大樓墜下死亡一樣,作者藉由一具具屍體的出現,將覆於社會體制的屏障給刨挖開,顯露巨大惡獸的真面目。

當偵辦者從「警方」換成「事務所」,調查過程會處處受限,這時社會體制的「牆」就無法強行破壞了,只能在裂縫一端撿拾掉落的碎片,拼出「惡獸之影」的輪廓——雖然前半部採用如此的形式,但就「揭發社會之惡」而言,森村在《棟居刑事之殺人的間隙》展現的精神仍是不變的。

二次大戰後因為民主主義的興起,「個人意志」成為一種受保障的權利。國家的政策方針取決於人民的意向,人們可藉由行使各種公民權,對政治產生影響,每個人的政治理念也必須受到尊重,不得有箝制思想的行為發生。

然而,在民主政治漸趨成熟的現代,一種近似背道而馳的現象卻悄悄出現在資本主義的社會縮影里。

森村誠一曾在自己的作品《社奴》(非系列作)說過:「公司支付員工薪水,是希望他們貢獻包含勞動在內的能力,卻絕不僅是如此——這同時也是一種人格控制。即使是全身反骨的人,也會因為公司提供豐厚的待遇與妥善的庇護,成為徒具空殼的『公司奴隸』(即社奴,『社』即日文的『會社』,公司之意)。無法對公司效忠的員工,絕對成不了中流砥柱。以領導人物或政策為依歸,整體向心力強的公司,生產力必定也高,而這些生產力的大部分貢獻,就來自於公司奴隸。」

換言之,為了自己能在公司力爭上遊,員工習於養成一種「比起自己個人的意願,應該以公司利益為優先」如此妥協的思考方式。森村誠一認為,無論是哪個民主主義興盛的國家,在公司內部都是以這種近似極權主義的方式運作,而培養出許多奴隸,嚴重的話,員工們甚至會甘於如此而不自覺。

於是在他筆下,經常會有些角色意識到這樣的情形,試圖逃離群體的束縛。本作主角芝田便是如此,他認為公司提供給社員的「餌食」雖然是營養滿分,但卻摻了足以將社員的野性給「去勢」的毒藥,並因此羨慕認識的私家偵探岡野,認為他沒有失去野性。這份擔憂直到他因為車禍事件離開公司後,才真正放下心來。

一旦習慣職場的環境,很容易被其中的生態影響,若不去思考對自己的意義,便會深陷其中成為公司奴隸,不只是芝田,本作還有幾位角色也是如此。要如何擺脫?要如何將自身抽離那塊巨大的核心磁石?這也是森村許多作品的共同課題。

尤其是與前述的第一項特色結合時,情況會變得更為棘手、駭人——若公司本身是巨大犯罪結構的一部份,那麼身為關鍵人的自己要如何全身而退?如此一來,將自己往核心拉扯的磁力,不只是公司提供的優渥待遇而已,還存在來自犯罪結構的生命威脅。作者筆下許多的死者,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背負著公司榮譽,將一切攬上身後結束生命,既顯得悲哀又愚不可及。

看過森村幾部社會派推理的讀者,一定會對其複雜的人際網路有印象:A男因為某件意外認識B女,而B女已經過世的前夫C男,生前和D女存在著不倫關係,經過警方的詳細調查,竟又發現在C男死後,D女和A男也開始秘密交往。而B女和D女又是高中同學……諸如此類的人物連結,若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對每一項關係都畫線標明的話,那麼結尾一定會形成一張錯綜糾結的網。

在解謎推理小說中,有項主題叫「失落的連結」(missing link)——許多看似不相干的案件,如何在最後得以牽扯在一起?這類題材的主要目的,就在於尋找線索與線索之間那隱然存在的接點,將所有的碎片拼成一完整的犯罪構圖。

而每樣線索碎片之所在,往往就在於「人」身上。許多社會派或風俗推理小說的讀者,或許會對其中政商勾結的人物牽扯,抑或是複雜的男女關係感到瞠目結舌。如此安排當然是有原因的:除了該類小說的基本訴求本來就是這樣的題材外,這些藏在檯面下的人際關係,也是吸引讀者持續翻頁的「懸念」基底,藉由逐步揭露角色之間那不為人知的關連,劇情發展得以推動。而在所有的人際關係中,「掛勾」與「不倫」又是最具渲染力的,作者才會持續使用以吸引讀者目光。

也因此,開頭貌似不起眼的跑龍套角色,也可能因為突然被警方查出一張照片、一本畢業紀念冊,或是一通簡訊的存在,甚至是靈光一閃的想法,而與整個案件接軌,進而成為幕後黑手。讀者在閱讀本作時可以留意,在芝田與棟居的調查過程中,每個案件關係人被「關切」的程度如何,又是如何將線索導向「最後的那個人」。

描寫財、政界的巨惡,「公司奴隸」的逃離過程,以及糾結的人際關係——《棟居刑事之殺人的間隙》結合森村誠一過去探討的多項議題,並藉由主角的替換,寫出和以往截然不同的辦案模式與視點,讓讀者得以從一個「夾縫下之拾荒者」的角度,觀察整個社會的弊病與脈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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