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假面 第二章

計程車在路燈稀少的幹線道路上飛馳。

去V縣要翻過一座山嶺,有相當一段距離,坐計程車得一個半小時。

「到了叫我!」田中說完閉上了眼睛,沒幾分鐘就睡著了。這也是有能力的刑警的特技吧。田中是朽木班長的得力幹將,刑偵工作樣樣精通,特別是審訊,堪稱F縣警察本部刑警中的第一把好手。

矢代透過黑暗的玻璃窗,獃獃地看著漆黑的夜色中星星點點的燈光。

玻璃上映出矢代模糊的面影,看上去好像在笑。

矢代有個毛病,心裡越緊張,面部肌肉越放鬆。正如朽木有從來不笑的理由那樣,矢代也有總是面帶笑容的理由。

小學一年級的暑假,矢代剛滿7歲。

在學校的游泳池游完泳回家的路上,為了抄近路,少年矢代橫穿一個神社的停車場。當他從一棵據說是已經有好幾百年樹齡的大榆樹下經過時,碰上一個身穿白襯衫,戴著墨鏡和棒球帽的中年男人。

男人擋住了矢代的去路,開始矢代覺得有點兒害怕,想跑,但是男人蹲下來沖著他一笑,露出滿嘴白牙,他又不覺得害怕了。

「小朋友,我想問你一件事,這一帶有沒有寒蟬?」

「沒有。」矢代條件反射似的回答說。矢代知道,神社周圍的樹上只有夏蟬和秋蟬。

「是嗎?太遺憾了。叔叔專門採集各種蟬的嗚叫聲。」

聽了男人的話,自己是怎麼反應的,矢代已經記不清了,恐怕是完全放鬆警惕了,要不就是被男人手上的小錄音機吸引住了。

不過,男人接下來說的話,矢代記得清清楚楚。

「叔叔不但採集各種蟬的嗚叫聲,還採集小朋友說話的聲音。」男人說著把他的大手伸了過來。胳膊上濃密的黑毛給矢代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男人的手上拿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很多片假名。

「來,念一下。」男人臉上掛著明朗的笑容。

「我?可……可以?」矢代記得自己當時很不好意思,說話有些結巴。

「當然可以。來,從這兒開始念。」男人指著紙上的片假名說道。

少年矢代除了父親和鄰居的叔叔伯伯還有老師以外,沒跟別的成年男人說過話,眼前這個男人要利用他做壞事,他連做夢都沒想過。

在男人的催促之下,矢代開始一個一個地念紙上的片假名。

「明、天、以、前、准、備、好、兩、千、萬……」矢代只顧追著男人的手指一個一個地念,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沒理解紙上的片假名是什麼意思。小學一年級,剛會念片假名,男人肯定知道孩子在念紙上片假名時顧不上思考,所以截住了矢代這個戴著小黃帽的男孩。為了交通安全,所有的小學都規定一年級必須戴小黃帽。

「念得真好,來,再念一張!」男人說著又拿出來一張紙,紙上寫的也是片假名。

「放、在、綁、著、黃、色、絲、帶、的、長、椅、上……」

男人讓矢代念了10張紙,所有的紙上寫的都是片假名。矢代念得暈頭轉向,連男人在用小錄音機錄音都沒有意識到。

最後,男人撫摸著矢代的頭說:「謝謝你,小朋友。10年以後你還到這棵大榆樹下來,我送你一件肯定叫你大吃一驚的禮物。不過我有個條件,那就是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今天你在這裡遇到過我。」

男人離開以後,矢代是跑著回家的。

隨著矢代離神社越來越遠,恐懼感也越來越淡薄。留在矢代心中的,只有被男人誇獎以後的高興,還有跟一個陌生的大人交談後的興奮。他期待著10年後拿到一件會叫他大吃一驚的禮物。有了對爸爸媽媽保密的事情,矢代既感到內疚,又有幾分愉悅。種種感情混合在一起,少年矢代激動得攥緊了拳頭。

從第二天開始,矢代不再抄近路橫穿神社的停車場了。他很想再次從那棵大榆樹下經過,但故意不那樣做。大概是因為內心深處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吧。

盂蘭盆節 之後的一天,矢代趴在桌子上用畫畫的方式寫暑假日記時,忽然聽見有人在一字一頓地念台詞,聲音是從電視里傳出來的。

「明、天、以、前、准、備、好、兩、千、萬……」

前幾天返校日,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提到遠方一個城市發生的綁架事件。矢代雖然不太清楚通過綁架索取巨額贖金是什麼意思,但是清楚地知道一個跟自己同歲的女孩子被壞人殺死了。恐懼、驚慌、煩躁,各種心情在胸中攪拌在一起。

「放、在、綁、著、黃、色、絲、帶、的、長、椅、上……」

那時候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這件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事,矢代已經不記得了。在他的記憶中,當時也沒有意識到電視里傳出來的聲音就是他自己的聲音。但是,他記得自己的臉馬上就紅了,連耳根和脖子都紅了。他的心跳加快,就像剛跑完長跑似的喘不上氣來。在電視畫面上看到過多次的那個女孩子的照片,在他的眼前變得很大很大。

說不定哪天就會暴露,20年過去了,矢代幾乎每天都是在恐懼中度過的。

電視上播放的矢代的聲音,是F縣警察本部為了收集情報公開的。不過,兇手使用矢代的聲音時做了加工,所以即便是矢代的父母也聽不出來那是兒子的聲音。

但是,矢代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吞沒了,壓垮了。他提心弔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最後連說話都困難了。母親非常擔心,帶著他去了好幾次醫院。做了各種檢查也沒查出身體有什麼毛病,於是母親又通過市兒童教育中心介紹,找心理醫生接受心理輔導。

現在想起來那純屬誤診。不必要的心理測試做了一遍又一遍,病名換了一個又一個,又是觀察又是心理療法。矢代雖然年幼,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患了失語症。文不對題的心理輔導,除了加深矢代的痛苦,不起任何作用。

在接受心理輔導的過程中,母親的苦惱深深地刺痛了矢代。他喜歡母親,看到母親那麼痛苦,他心裡難過極了。為了減輕母親的痛苦,矢代臉上勉強擠出笑容。每次看到矢代臉上的笑容,母親都會緊緊地把矢代抱在懷裡,高興得直流眼淚。為了讓母親高興,7歲的矢代學會了假笑。

在哄母親高興的同時,矢代還要跟一個脅迫他的人作鬥爭。這個脅迫他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的妹妹明子。矢代活了27年,沒見過那麼貪得無厭,心眼極壞的女孩子。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

「喂!哥哥,電視里那個壞人說話的聲音,是你的吧?」

矢代跟妹妹的關係本來就不好,兄妹倆吵架時經常沖著對方怪叫。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吧,當時才6歲的明子連經過加工的哥哥的聲音都能聽出來。

「別……別跟……別人……說啊。」剛剛恢複了一點點說話能力的矢代拚命地央求著。結果讓明子認為自己抓住了哥哥的短處。

明子非常放肆地欺負起矢代來。矢代喜歡吃的點心被明子搶走,矢代當成寶貝的卡片和貼畫也被明子搶走。更過分的是,只要母親不在身邊,明子就強迫矢代叫她「明子大人」。

有一天,矢代和明子在院子里的塑料水池裡玩水,克羅也跟他們一起玩。克羅是父母認為也許對矢代的心理療法有幫助買來的小狗。明子對此極不滿意。突然,明子要把小狗的名字改成「凱迪」。

「記住了嗎?以後不許叫克羅,要叫凱迪!」明子模仿大人說話的口氣命令道。

矢代哭了。他心裡覺得很委屈。他很喜歡克羅,經常把克羅抱在懷裡。他恢複說話的能力,就是從叫克羅的名字開始的。

明子衝剋羅拍著手叫道:「凱迪!凱迪!」矢代急了,不由得大叫了一聲「克羅」。只見克羅搖著尾巴向矢代跑過來,投入了矢代的懷抱。明子見狀氣得臉都扭曲了,轉身向屋子裡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喊:「媽媽!電視里那個壞人說話……」

矢代拚命地衝上去,一把抓住明子的小辮,把她拉回到塑料水池邊上。明子疼得一個勁兒地哭叫:「媽媽!媽媽!」矢代把明子推倒在水池裡,明子還是大叫:「媽媽!媽媽!電視里……」矢代抓著明子的頭髮,把她的頭摁進水裡。你這壞傢伙,你死了才好呢!你這壞傢伙……

「喂!還沒到啊?」矢代身邊是田中那浮腫的臉,「啊,糊裡糊塗地睡著了。」

矢代依然看著窗外,外邊一片漆黑。

車子在爬坡。坡很陡,路面凹凸不平,車子上下顛簸,田中大概是被顛簸醒的。

矢代向前探著身子問道:「司機師傅,到哪兒啦?」

「就要翻過山嶺了。」司機不耐煩地說。言外之意是:如果你們不是刑警,我才不拉著你們翻山越嶺呢!

田中已經又把眼睛閉上了。

矢代重新把身體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把雙手伸到眼前,十指張開,死盯著看了好一陣。

要不是克羅狂吠起來,這雙手就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