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改革新常態 中國反腐敗運動的新政治意涵

鄭永年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

中國新一代領導層和新一屆政府產生以來,就開始了規模巨大的反腐敗,至今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自改革開放以來,歷屆領導人和政府都會發動反腐敗。但一些敏感的觀察家已經發現,這次反腐敗從各個角度來說,和以往很不相同。到底不同在哪裡呢?人們也說不清楚。這次反腐敗的意涵,不是僅僅從其所已經達到的深度和廣度所能說清楚的,必須把反腐敗的深刻意義,置於中國目前所面臨的政治大環境中來認識。

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的經濟社會在轉型,官場的腐敗模式也在持續變化之中。發展到現在這個階段,腐敗表現出幾個非常明顯的特徵。第一,腐敗金額的巨大。早期的腐敗是以萬元計數,現在是以億元來計數,有些案例甚至以數十億元、百億元來計數。第二,犯案官員的數量越來越多。中央提蒼蠅、老虎一起打,但人們發現蒼蠅、老虎似乎到處都是。第三,腐敗官員的層級越來越高,從部長到政治局委員犯案者數量也不少。如果繼續追究,就有可能發現更高級別的官員。第四,腐敗已經具有了集團的性質,不再局限於單獨的個人。在地方政府這一層面,官員的集體腐敗案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就存在了,並且位數不少。發展到今天,這種集團性腐敗已經發展到中央級別的官員了。

在一個層面,腐敗的這些變化是可以理解的,主要是制度建設跟不上經濟變遷。在過去30多年,中國的經濟發展快速,今天的經濟規模已是世界第二。但同時,中國並沒有足夠的政治體制改革,老的體制早已經弱化;新的、健全的體制還沒有建立起來,因此,從總體上說,現行體制已經很難承擔吏治的責任。例如,現在官員經濟腐敗的規模如此龐大,已經超出人類理性的計算。如果腐敗幾百萬,人們還可以用理性來解釋。但是,那些規模大到數十億元、數百億元的案件用什麼來解釋呢?不用說官員一輩子了,幾輩子都用不完的錢財到底要幹什麼呢?

在這樣的情況下,反腐敗的意義可以說是不言自明了。大面積、大規模的腐敗關係執政黨的合法性。「腐敗要亡黨亡國」是中共再三強調的。中國儘管沒有西方國家那樣的選舉制度,但在政府和人民之間也存在著一種不言自明的「社會契約」。傳統上,皇帝統治社會是「天命」,一旦失去「天命」就會被推翻。朝廷的腐敗就是失去「天命」的一個重要指標。今天,儘管人們不相信「天命」了,但如果腐敗不能整治,政權還是有可能不保。很多年裡,執政黨高層也一直在強調,官員的權力是人民給的。如果用不好人民所給的權力,人民是可以收回這個權力的。一句話,官員的腐敗會單方面毀掉政府與人民之間的「契約」關係,從而失去合法性。

這個道理可能誰都懂,但對一些官員來說,並不想知道歷史上經常發生的王朝更替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國家的興衰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很少有官員能夠超越自己的、家族的和小圈子的利益去考量整個政黨和國家的利益。儘管歷屆政府都反腐敗,但腐敗者照常我行我素,變本加厲,以至於發展到今天的局面。今天的腐敗和以往的腐敗有什麼區別?這裡的情況很複雜,簡單地說,寡頭經濟局面已經基本形成並且成為腐敗的經濟制度基礎,而一些經濟寡頭開始轉向政治,既「玩」金錢又「玩」權力,從而嚴重惡化著中國總體政治環境。無論是政府本身的治理能力,還是老百姓對政府越來越甚的抱怨和不滿,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根源。

因此,這次反腐敗有了新的政治意涵,那就是反寡頭。中國經濟寡頭的形成有其體制原因。計畫經濟時代,整個國民經濟是官僚經濟,各級政府管理所有經濟活動。在這個體制下,國民經濟被部門化,分成石油、電子、鋼鐵、煤炭、水利等領域,並且是從中央到地方的垂直治理。這是一種變相的「封建制度」。改革開放後,中國從計畫經濟轉向市場經濟,但經濟管理的部門化制度特徵並沒有變,只不過是隨著產業的變化,增添了新的經濟部門,例如電信和金融等。

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政府對大型國有企業進行「抓大」的改革,就是組建龐大的國有企業集團,試圖增強企業的國際競爭力。這個改革的本意沒有錯,並且從企業盈利的角度來看也很成功。不過,因為以市場為基礎的現代企業制度建設沒有到位,國有企業在不同領域形成高度壟斷的局面。一個普遍的共識是,國有企業的高利潤來自壟斷而非市場競爭力。部門經濟的高度壟斷性便是經濟寡頭的經濟制度基礎。

除了經濟制度基礎,經濟寡頭的形成背後還有諸多政治因素。首先是高層領導人的背景。中國的領導層來自「五湖四海」,背景必須是多元的,這是治理一個龐大國家所必需的。但來自不同背景的領導人必然對政治運作產生不同的影響。很多年來,一些高層領導人來自國有企業,他們和原來的「領地」仍然保持著緊密的關係。並且因為中國的國有企業仍然保留著行政級別,主要國有企業(央企)老總本身也是政府官員,這就使得這種關係更加變得有機不可分。

另外一個重要的政治因素是中國的政治權力運作方式。為了便於管理,中國把治理功能分成不同的領域,即中國所說的「口」,例如黨務口、政法口、宣傳口等。在高層(政治局和常委)實行的是權力分工原則,不同的「口」由不同的領導人負責,並且往往是一個領導人在他所管轄的「口」內擁有絕對的權力。各個「口」之間只有分工,而缺少協調機制,往往形成「山頭主義」。一旦經濟寡頭的情形和這種高層領導權力分工結合起來,經濟寡頭就擁有了無比強大的政治力量。

更為嚴峻的是,經濟寡頭開始試圖干預國家政治生活。經濟寡頭不僅分割了中國的國民經濟,而且在「富可敵國」的情況下,經常在政治上變得具有野心。從這次反腐敗所發現的情況來看,這些寡頭一方面通過各種關係向地方和基層延伸,其操作方式往往是黑社會性質的;另一方面也往上延伸到權力核心,干預國家政治。這種情況使得中國總體政治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難治理。

中國必須通過大規模的反腐敗運動來消除經濟寡頭,尤其是防止其轉型成為政治寡頭。台灣「黑金政治」的教訓大陸要吸取,俄羅斯、烏克蘭等一些後共產主義國家的共同政治教訓更要吸取。台灣在民主化過程中,經歷了很長時間的「黑金政治」,金錢操縱和影響政治合法化,造成了台灣今天的政治格局。俄羅斯葉利欽(耶爾辛)時代,在短時間裡經濟快速寡頭化,並且具有了足夠的實力來主導國家政治。只有到了普京時代,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個勢頭遏制住。

今天的烏克蘭更是如此,寡頭之間的激烈爭鬥,引發地緣政治之爭,把國家推向了解體的邊緣。無論是俄羅斯還是烏克蘭都說明了,政治寡頭一旦形成,並且他們之間開始進行競爭,「民主化」就變得不可避免。但這裡的「民主」僅僅是假「民主」之名實現寡頭之間的惡性競爭。所有的寡頭都會用異常漂亮的政治口號,通過欺騙民眾來實現自己的野心。寡頭政治下的政黨政治就是寡頭政黨,政黨只是名,寡頭通過政黨操縱國家政治才是實。不同的寡頭不僅尋找國內的支持者,更是尋找外國的支持力量。結果,既犧牲了國內民眾的利益,也犧牲了國家的利益。一旦寡頭形成,民主政治只能是犧牲社會整體利益的劣質民主。

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的反腐敗運動不能僅僅停留在抓「蒼蠅」和「老虎」的層面,要使反腐敗運動更具有政治意義,必須深入到反經濟寡頭,切斷經濟寡頭向政治延伸的途徑。或者說,反腐敗就是要營造一個健全的政治環境。沒有這個環境,民眾對執政黨的抱怨和對政府的不滿會越來越甚,執政黨及其政府的合法性也會繼續遞減。一旦寡頭經濟演變成寡頭政治,中國就很難避免葉利欽時代的俄羅斯,更說不定是今天烏克蘭的局面。寡頭之爭必然會造成執政黨和國家的分裂。20世紀30年代軍閥割據的經驗也應當很好地總結,軍閥也是寡頭。

更為重要的是,在營造健全政治環境的基礎上,必須確立預防寡頭經濟和寡頭政治的體制。首先,要改革產生經濟寡頭的經濟制度基礎,對國有企業集團進行現代企業制度的改革。這個目標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就已經提出,但這些年並沒有什麼進展。在一些國有企業集團演變成為寡頭經濟之後,這些年來討論國有企業改革也儼然成為敏感的政治問題。反壟斷、市場化、去行政化和透明化,都是國有企業集團可以引入的改革。

其次,國有企業集團也必須引入有效的人才制度,通過公開透明的方式向社會招收人才,而不能淪落為權貴交換「人才」的封閉的制度。應當強調的是,國有企業集團的「私有化」,無論是通過正在討論的「混合所有制」還是通過類似90年代的「民營化」,都無助於消除寡頭;相反,這種做法必然演變成為「內部私有化」,從而加速寡頭的產生和壯大。葉利欽時代的俄羅斯是私人寡頭,烏克蘭也是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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