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哥哥-2

「啊,菊池寬!」手裡指著一個發胖的老先生。他說話的表情太過認真,實在讓我不可能不相信。在銀座的不二家喝茶的時候,他也曾經偷偷用手肘頂我,附在我耳邊告訴我「我看到佐佐木茂索16了耶,你看那邊,就在你後面那張桌子。」過了很久之後,我親眼見過了菊池大師和佐佐木先生,才知道哥哥當初全是騙我的。哥哥手上的一本川端康成「感情裝飾」短篇集,扉頁有用毛筆寫的『夢川利一賢兄雅正作者』字樣,他說那是他在伊豆還是哪裡的溫泉旅館裡碰巧和川端先生認識的時候川端先生送他的。現在冷靜想想,下次有機會見到川端先生的時候,還是問問他好了。我多希望那是真的,但是川端先生給我的信里的字體,和記憶中的『夢川利一賢兄雅正作者』字體,我總覺得不太一樣。哥哥最喜歡用天真爛漫的表情來騙人,不能一刻不提防。故弄玄虛好像也是法國的風流紳士們的興趣之一,所以哥哥這故弄玄虛的毛病,更難有人能出其右。

哥哥是在我進大學那年的初夏走的,那一年的春節,他在客廳的牆龕上掛了一幅自己寫的掛軸,對裁的畫心上題著「今春忽悟佛心,雖酒肴當前,不知喜色。」來訪的客人看了全都大笑,哥哥也曖昧地跟著笑。我看得出來,那已經不是哥哥一貫的故弄玄虛,是他發自內心的悲嘆,可是他平常總愛捉弄人,所以訪客們也只顧著笑,完全不會去緊張他的病情。沒有多久哥哥又想出了新名堂,把串小念珠套在手上走,稱自己是愚僧,很正經地滿口愚僧啊、愚僧啊,朋友們看了也都有樣學樣,每個人一見面就是愚僧、愚僧,一時之間蔚為風尚。哥哥不是真的只為了開玩笑才這樣做的,他心裡知道自己肉身毀滅的時日已經迫近,但是他所深愛的鬼面毒笑風,卻讓他無法訴諸真性地悲傷,反而拚命挖苦自己,裝模作樣地撥弄著念珠惹別人笑,說什麽「愚僧也為那婦人心亂神迷,實在罪過,不過這也是愚僧尚未枯朽的證據啊」,把我們一起踉踉蹌蹌地拉進高田馬場的吃茶店。這個愚僧非常愛漂亮,在往吃茶店的路上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把戒指戴出來,毫不猶豫地便回頭往家裡跑,把戒指戴得好好的才又出門,然後向大家用一句「呀,久等了。」若無其事地帶過。

大學以後,我就在哥哥戶冢的房子附近住宿,不過我們怕礙著彼此用功,三天到一個禮拜才見一次面。見面的時候,我們一定會一起上街聽聽相聲、逛逛吃茶店,不久之後,哥哥談了場淡淡的戀愛。哥哥為了貫徹他風流紳士的怪癖,一直都裝腔作勢得叫人咋舌,根本討不到女孩子喜歡。那時候高田馬場的吃茶店裡,有一位哥哥暗中心儀的女孩子,但是發展好像不大樂觀,讓哥哥很煩惱。哥哥是一個自尊心很高的人,再怎麽樣也不可能去對女孩子寡廉鮮恥地拋媚眼、開些下流玩笑,只是一直持續重複著輕巧巧地進來,喝了一杯咖啡,又輕巧巧地回去。一天晚上,哥哥和我兩個人到那家吃茶店去,喝了杯咖啡,氣氛還是不太對,我們照舊又輕巧巧地打道回府。路上哥哥順道進了花店,吩咐店員用康乃馨和玫瑰配了一把將近十圓的大花束,抱著它出來,卻欲行又止,遲遲躊躇不定。哥哥心裡想的什麽,從頭到尾我都知道。我跳上前一把把花束掠過來就跑,像脫兔一樣沿著來路飛奔回去,俐落地躲進吃茶店的門後面,招呼她過來。

「你知道大叔(我都這樣叫哥哥。)吧?你千萬不能忘了大叔。來,這是大叔給你的。」我迫不及待地說完,把花束塞給她,她卻只是心不在焉地獃獃站著,一時間我實在很想狠狠揍她一頓。這麽一來,連我也精神全無,茫茫然走到哥哥家裡一看,哥哥已經鑽進棉被裡,一臉不高興。那時哥哥二十八歲,我比他小六歲,二十二歲。

同一年的四月左右,哥哥一反往常,熱中地開始進行畢業製作。他把模特兒叫到家裡來,好像要著手一件很大的人體雕塑。我不願打擾哥哥工作,所以那一陣子,我便不太往哥哥家跑。忘了是哪天晚上,我去看他,他躺在床鋪上,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夢川利一這個名字,我已經決定不再用了。我想光明正大地用辻馬桂治(哥哥的本名)這個名字去闖闖看。」哥哥鄭重其事的這句話,很難得地完全不帶一點玩笑的成分,讓我突然覺得好想哭。

過了兩個月,哥哥還沒來得及完成他的工作就死了。W夫妻曾經和我們提過哥哥的樣子不對勁,我自己也很擔心,問過主治醫師,主治醫師面不改色地告訴我們大概就剩四五天了吧,我嚇了一大跳,立刻發了電報通知鄉下的大哥。大哥到達這裡之前,連續兩個晚上,我就睡在哥哥旁邊,幫他用指頭除去卡在喉嚨里的痰。大哥一到,馬上請了護士,朋友們也漸漸到齊了,我才稍微提起了勇氣;然而一直到見到大哥為止的兩個晚上,現在回想起來,仍舊讓我覺得身置地獄。昏暗的電燈下,哥哥要我幫他把抽屜一個個打開,把裡面滿滿的信和筆記本一一銷毀。我聽他的話把紙片一張張撕得碎碎的,一邊低著頭啜泣,哥哥躺在旁邊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好像很訝異似的。那兩個夜裡,世上除了我們兩個,彷佛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哥哥在大哥和朋友們的圍繞下就要斷氣的時候,我叫了他一聲,

「哥哥!」哥哥用很清楚的字句對我說,我有個鑽石制的領帶夾和一條白金鏈子,都給你吧。這句話是騙我的。哥哥臨死之前,八成還忘不了他風流紳士的癖好,才會想出這麽洋派的東西來騙我。他一定是在無意識間,又開始了他最拿手的故弄玄虛。什麽鑽石制的領帶夾和白金鏈子,我很清楚是根本沒有的,那故意賣弄虛榮的用心反而更讓我難過,終於忍不住哇哇地大聲哭了出來。雖然一件作品也沒有留下來,卻儼然一流藝術家風範的哥哥。明明擁有世上無人能及的美貌,卻一點也不得女孩子喜歡的哥哥。

哥哥身後的種種,我也很想寫出來讓大家知道,不過猛地一想,不僅是我,每個曾經失去血親的人,一定也都曾經歷過相同的悲痛,把它寫得好像是我自己的特權一樣向大家炫耀,似乎很對不起讀者,心情就即刻萎縮了下來。當時三十三歲的大哥,在要發給鄉下家裡的電報紙上寫下「桂治今早四時去世」幾個字的時候,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不顧一切嘶聲慟哭起來,那時候大哥的樣子,到現在還會讓我乾瘦的胸口隱隱地顫抖。我想父親早死的兄弟,不管有多少錢,到頭都是一樣的悲涼。

-完-

【注】

近衛【このえ】隨侍在天皇或君主身旁擔任警衛工作的人。(福武國語字典)

王爾德【ワイルド】(0ptOscarWilde)英國唯美主義作家,否定宗教與道德,以藝術為生活的基準。代表作《幸福的王子》《回想錄》等。

易卜生【イプセン】(HenrikIbsen,1828~1906)挪威名劇作家,著有「玩偶之家」等。

『奪い合う』【うばいあう】作者曾在早期作品『思い出』(中譯:回憶)中自稱當時覺得該作應該改名為『薊草』。

AONBO【青んぼ(あおんぼ)】太宰中學時代,由兄弟共同出版,在家庭中發行的同人志,據說是因為太宰的哥哥認為兄弟們雖然已不再是嬰兒(赤んぼ),卻也還稱不上大人而命名。

谷崎潤一郎【たにさきじゅんいちろう】大正時期唯美派作家,代表作『刺青』『痴人之愛』等。

吉井勇【よしいさとし】(1986~1960)喜以杯酒紅燈為題材作歌,著有『午後三時』『水庄記』等。

詩:【紅燈に行きてふたたび歸らざる人をまことのわれと思ふや】。

市川左團次【いちかわさだんじ】大正時期本鄉座名歌舞伎家,松蔦為其妹,兩人同在『鳥邊山心中』與『皿屋敷』兩劇初演時擔任男女主角。

市川松蔦【いちかわさだんじ】見前項。

鳥邊山心中【とりべやましんちゅう】據說以江戶時期真實愛情故事改編而成,大正四年八月初演。「心中」=殉情

皿屋敷【さらやしき】砸破主人珍藏的盤子的女僕自殺(部分作遭慘殺)之後,陰魂不散地出現在家中數著盤子數量的民間傳說。

夢川利一【ゆめかわりいち】太宰的哥哥圭治曾用此筆名與太宰一同投稿同人志『細胞文藝』,據說此名來自圭治所欣賞的藝術家竹久夢二與橫光利一兩人名字綜合再加以修飾而成。

梅川/忠兵衛【うめかわ/ちゅうべえ】:凈琉璃『冥途の飛腳』中的角色,劇中描述龜屋忠兵衛盜領託運錢財,帶著花街女子梅川逃亡的故事。

鬼面毒笑風【ビュアレスク】(burlesque)法語「滑稽可笑的、詼諧的」。據說19世紀初歐洲曾流行過以著重幻想成分的burlesque(滑稽劇)諷刺當代的作風。「鬼面毒笑風」五字是原文。

佐佐木茂索【ささきもうさく】曾師事芥川龍之介,與菊池寬共同創設芥川賞與直木賞,位及文藝春秋社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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