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從危機到黎明 在逆境中轉型

全面爆發的美國金融危機對世界經濟產生了影響。為應對突如其來的經濟滑坡,2008年11月初國務院公布了10條經濟刺激措施,投資總額超過4萬億元。這些措施能否維持8%的增長目標?啟動民間消費、拉動內需的關鍵是什麼?

◎記者:在中國政府目前已出台的經濟刺激措施中,擴大投資仍是主要手段。與1997年金融風暴相比,當前依靠大規模投資基礎設施建設,拉動經濟增長的空間還有多大?

陳志武:這次危機跟1997亞洲金融風暴時期不同。外需出口在嚴重下滑,而國內的老百姓又沒錢增加消費,所以,國內外的消費需求都不足,是這次危機的關鍵所在。如果此時的手段不是重點刺激國內的民間消費,而是還把政府資金主要用在基礎設施、工業項目上,到最後,這麼多的工業產能給誰生產、東西有誰買?這麼多的運輸容量把貨物運給誰、往哪裡運?在國內外的消費都下滑的情況下,繼續擴大工業投資、擴大基礎設施投資是低效的做法。

有一個判斷政府投資是否過頭的簡單辦法,就是看政府的奢侈大樓、形象工程是否越來越多。20世紀80年代,沒有幾個地方政府蓋奢侈大樓,甚至90年代也很少。但是,近幾年則到處都是。這說明,不能由政府繼續掌握那麼多投資的錢了,是扭轉「國富民窮」局面的時候了。

◎記者:此次出台的10項經濟刺激方案,也包含了一些民生方面的原則性內容,諸如加快基層醫療衛生服務體系建設、增加城市和農村低保補助等。您認為,啟動內需拉動經濟,在民生方面,中國政府還需要完善哪些制度建設?目前中國的醫療、養老、教育等福利體系僅覆蓋少數人口,原因何在?

陳志武:中國民間消費太少,原因主要在兩方面:第一是老百姓錢太少,政府錢太多,國富民窮;第二是政府開支不受老百姓的監督和制約。為解決這些問題,需要進行三項結構性改革,一是民主憲政制度改革,二是減稅、退稅,三是將剩下的國有資產作民有化改革。

不管從歷史,還是從跨國比較的角度看,今天中國民間消費真是稀有的低。首先,在建國初期的1951年,民間消費佔當時GDP的68%,政府消費是GDP的16.5%,而今天民間消費只是GDP的37.5%,政府消費是GDP的28%。這說明過去幾十年的制度安排,把收入和財富逐步從民間轉移到政府手裡,讓民間變得更窮,而且支撐這種轉移的制度還沒有改變。其次,跟其他國家比,今天韓國和日本的民間消費分別佔GDP的52%與55%,巴西的民間消費佔59.9%,印度為55%,美國最高,民間消費是GDP的71%。

為什麼會這樣?如果要刺激中國的民間消費,應該進行哪些根本性改革?經濟刺激措施只是對短期經濟增長有作用,但是,不會也不能從根子上剷除抑制民間消費增長的制度基礎。所以,要轉變中國經濟的增長模式,沒有別的選擇,必須要進行基礎性制度改革。

◎記者:很多人認為今年是中國經濟最困難的一年,您是否同意這一說法?

陳志武:挑戰的確很大。以往,我們常談到經濟結構轉型的必要性,談到如果不轉型會給經濟帶來什麼挑戰,比如從出口導向轉為內需導向,經濟增長模式從投資轉為消費,從重化工業主導轉為輕化工業、服務業為主導,等等。這些問題這幾年一直存在,現在也有。但今年的情況更為複雜,全球資源型商品價格在猛漲,石油價格比去年漲了一倍多,這對中國經濟產生的壓力是非常大的,因為中國企業本來就是微利生存。

最近到湖南、江蘇和上海,普遍聽到的是中小企業感覺壓力巨大,因為原材料價格在猛漲,但終端產品提價空間有限,加上新的《勞動合同法》開始實施,讓企業的勞動力成本上升許多,很多企業已經難以支撐。

◎記者:但與之相伴的卻是財政收入的大幅度超收,這樣的局面是否正常?

陳志武:這是一個很糟糕的局面。根據我的了解,在湖南一些地方,他們估算上半年財政收入的增長可能在40%~50%,比去年的31%高出許多,全國的情況應該也差不多。

過去這麼多年中國改革的重心都放在了經濟領域,沒有在根本政治制度上進行實質性改革。我認為目前中國最需要改革的領域之一是:政府部門增加稅種和稅率的權力沒有受到實質性約束,應該改革為只有全國人大才有推出新稅種和提高稅率的權力,徵稅權至少也要放回到人大常委會的層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中央和地方的行政部門都有這個權力。這樣帶來的必然結果就是行政部門層出不窮推出新稅、新費。去年財政稅收增加了31%,今年可能更多,這樣下去對於企業還怎麼談激勵?如果有一天每賺1塊錢就有5毛上繳給國家的話,企業還怎麼活?而且在個人層面上還有這麼高的個人所得稅,這樣大家都在為抽象的「國家」幹活。

◎記者:去年政府的財政收入是5.1萬億,這到底是不是好事?

陳志武:不是件好事。很多學者和官員在看到稅收佔GDP比重的時候,總是喜歡和美國這樣的私有制國家直接比較,但我認為這是不對的。美國只有非常少量的國有企業和國有土地,但是中國土地都是國有或者集體所有,很多重要行業都是由國企所壟斷。有人說國企改革取得很大成效的標誌之一就是央企數目由196家變為150家,但你不能不看這些國有企業涉及的資本額和規模是多大,單純看國企的數量沒有意義。中石油是最典型的例子,它的市值最高的時候曾經超過1萬億美元。所以,在分析中國政府的規模有多大時,不能只看政府財政稅收有多少,而且也應該把國企利潤和國有資產增值的總額包括進去,這兩者的總和佔GDP的比重才跟私有制國家的財政稅收佔GDP的比重具有可比性,否則會低估中國政府收入的水平。

如果把政府、城鎮居民、農民看成分享中國總收入的三大群體,那麼自1995年到2007年的12年里,政府財政稅收年均增長16%,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年均增長8%,農民的純收入年均增長6.2%,因此只有政府的收入以遠高於GDP的速度在增長。如果把政府的國企利潤和國有資產增值都包括進去,收入和財富在政府手中的集中度就更不得了。這就是在徵稅權不受民主憲政制約的情況下,必然會看到的政府佔總收入的比例會越來越高的局面,經濟增長的好處越來越多地由政府享受,老百姓分享到的越來越少。

◎記者:一個過於龐大的政府會帶來哪些問題?

陳志武:問題太多了。如果這樣下去,中國沒辦法稱為一個真正的公民社會,因為政府控制的資源越多、越有錢,政府從經濟增長中得到的好處就會越多,讓民間分享的就會越少,最終在經濟上會表現為產業結構更為重工業化,第三產業發展不足,而個人的生活空間也會越來越小。說到底,一個過於龐大的政府讓人民對政府更加沒有約束力,老百姓沒有一個伸張自己權利的經濟基礎,一方可以隨意用權,另一方只有收受的份,兩邊沒有談判的空間。這從根本上有悖於多年主張的「小政府、大社會」的理念。

現在中國很多改革停滯不前,有一個很核心的原因就是國有資產太過龐大、政府管制太多。過去我們是在快速工業化,改革初期讓國家擁有社會資源、掌握資源的調配權可能更有利於基礎設施的快速投資、有利於工業基地等的建設,國有制的安排有它積極、有效的一面。但是,現在基礎設施已經相當好,工業產能已經過剩,我們希望轉型發展第三產業並靠內需增長,國有資產太多並且政府收入太高,就是非常不利的了。現在的這種增長模式也沒辦法持續,應該把消費和投資的決策權從政府還給老百姓。而把資產和土地的產權均分給老百姓,便是實現這種決策權從政府還給老百姓的具體途徑,否則中國經濟很難保持以往的增長勢頭。

◎記者:中國的民間財富和國有財富到底有什麼差距?

陳志武:國家發改委曾經估算,到2005年底全國城鎮居民的總資產價值為20.6萬億。如果過去兩年均按略高於2005年GDP的速度增值,也即按每年15%增值,那麼到去年底,全國居民資產為27.6萬億元,這個數字不到價值為88萬億的國有資產與國有土地的1/3。

而且伴隨著中國經濟這些年的高速發展,政府作為中國最大的資產所有者,其擁有的國有企業資產、公有土地以及礦產資源的增值比財政稅收更大,增長速度更快。

◎記者:但是中國前幾年一直有警惕國有資產流失的爭論,您怎麼看待?

陳志武:那個爭論只看到問題的一個方面,爭論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只看到「國退民進」中的方法問題,所有的指責都放在MBO的手法問題上。在對行政權力監督缺位的條件下進行管理層收購,那會帶來問題,這一結論當然會成立,這不奇怪。但是,我們知道,在沒有民主憲政的社會裡進行國有資產的民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