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從危機到黎明 我們怎樣渡過這場危機

2009年5月,媒體公布的很多數據和指標,讓經濟復甦的可能性變得撲朔迷離。各方對於中國和全球經濟的走勢,勾勒了不同的圖景。在數據和圖表的亂象之中,對於中國和全球經濟的走勢,應該如何把握?

◎記者:根據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經濟大蕭條的歷史經驗,世界經濟從繁榮走向衰退往往在短時間完成;但是,要結束衰退,實現復甦,往往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您如何判斷美國經濟復甦的前景?

陳志武:從數據和跡象看,美國經濟還在危機中,但前景已經不像以前那麼悲觀。近期公布的「銀行壓力測試」結果表明:過去半年以來,人們對美國金融體系和經濟問題的擔憂有些過分。

儘管從邏輯上看,為了增加大家的信心,美國政府存在著粉飾評估結果的嫌疑;但實際上,從今年3月以來,所有金融市場都有了較大程度的回升:股市反彈了30%左右,公司債券市場、地方政府公債市場、住房按揭貸款衍生證券市場、CDS等市場均有了大幅的反彈。美國消費者信心也有了相當程度的提升,從3月到4月回升近50%。對這些數據的判斷說明,在美國社會持續了幾個世紀的「倒下去又爬起來」的創業精神,沒有因這次危機而消失,就像在以前歷次危機一樣,這種「要活下去」的精神正在也將會把美國帶出危機。

從消費層面來看,雖然美國金融業受到很大的衝擊,但迄今為止,美國人的生活也還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這和美國1930年代所建立的社會保障體系有很大關係。儘管這次危機影響很大,很多人的財富都縮了水,但這些財富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屬於未來的,如有些人的退休金可能縮水一半,但至少也要過十年、二十年,他們才會用到這筆錢。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以後,財富的損失並不會馬上對人們的消費和生活造成實質上的衝擊,所以美國人的消費、冒險和創業精神又重新振作起來,不久以後會恢複到從前的狀況。到今年三、四季度,危機在美國見底後,美國經濟復甦的速度會比克魯格曼預測的快很多。

◎記者:金融危機之後,美國的汽車行業等實體經濟也受到了重創,這加劇了人們對於金融危機向實體經濟滲透的擔憂,您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陳志武:美國汽車行業的問題是一個局部問題。不管有沒有這次金融危機,美國汽車業也好景不長。一個總體的印象是,中國的製造業水平很高,絕大多數產品中國都能製造。汽車製造業已經有了100多年的歷史,技術上比較成熟,使得很多發展中國家能夠快速追趕。

相對於中國廉價的勞動力成本,GM、福特、克萊斯勒的工人則是非常昂貴的,怎麼可以跟中國浙江、山東的汽車製造企業相競爭呢?美國的汽車製造作為夕陽產業,這些年先後被日本、韓國的汽車公司擠壓,現在又被中國、印度的汽車公司搶佔市場。這是美國汽車業本身面對的問題,只不過金融危機加速讓其危機表現出來而已,並不能表明此次金融危機的嚴重性。而奧巴馬政府花這麼多納稅人的錢來救GM、克萊斯勒等公司,等於是拿美國納稅人的利益去補貼底特律汽車行業的工人,這是非常不公平的轉移支付,這樣做的結果無非是把應該淘汰的汽車公司養起來。底特律的問題更多是美國政治問題,不是一個系統性的經濟危機問題。

◎記者:您如何看待美國政府出台的一系列經濟刺激政策,它會否為將來埋下通貨膨脹的隱患?

陳志武:可能會帶來嚴重隱患。現在,中國已經在擔憂美元貶值的壓力了,接下來美國政府增發國債,美元貶值和通脹的壓力會隨之上升。目前看來,美國政府並沒有從這次危機當中得到教訓,道德風險問題將會凸現。回顧美國的歷史,我們發現:和1907年、1929年等幾次金融危機相比,這次金融危機對美國的衝擊並不是那樣嚴重,而在全球範圍內的影響力是比以前大得多了,這是因為金融全球化,把危機分散到世界各國。

我並不支持奧巴馬所實施的那些過激救市政策,這些舉措將很多人們本應從這次金融、經濟危機當中得到教訓的機會迅速地拿走了。政府救市使得市場經濟一個很重要的原則無法發揮出來,這一原則就是通過受挫逼著人們去糾正非理性行為。但是政府過激的救市行為,大大縮短了金融危機對美國社會產生衝擊的時間,讓人們沒有得到應有的教訓。一旦經濟開始出現復甦的苗頭,很多人的消費和經濟決策行為又會和原來相似。上世紀30年代的危機以後,美國社會的一代人從此變得勤儉、節約,經濟決策上更保守,比較怕冒險;而這次危機之後,美國人的行為方式並不會發生太大的改變。

◎記者:有人將奧巴馬政府所實施的救市舉措與羅斯福新政相比較,提出羅斯福新政並沒有救美國,是二戰救了美國,您如何看待?

陳志武:羅斯福新政包括很多內容,其中一些內容和簡單的政府干預經濟是有區別的。比如對於證券行業新的立法、社會保障的立法,這些都是立足於為整個市場經濟建立的基礎性支持框架,它和「凱恩斯主義」意義上的羅斯福新政的內涵是不同的。這些政策對於自由市場經濟本身的發展是有利的。有了社會保障體系,市場可以更加自由,即便自由行為在有些情況下帶來嚴重後果,社會也能得到安全網的保障。

羅斯福新政還有一塊內容是修橋、建高速公路等,這些舉措對於美國社會當時的就業和未來的經濟增長都起到了促進作用。羅斯福新政之後,美國修建了很多高速公路,這也使得奧巴馬政府想要重複真正意義上的羅斯福新政非常困難。從羅斯福新政至1950年代,美國已經修建了很多高速公路和機場,這些設施迄今仍運作良好,如果把這些機場和公路拆掉重建,美國的納稅人是不會答應的。所以,奧巴馬此次的經濟刺激方案中並沒有包含太多的修建高速公路、鐵路和機場等基礎設施方面的投入。

◎記者:對於美聯儲所實行的數量寬鬆的貨幣政策,人們擔心出現諸如1990年代的「日本陷阱」那樣的局面,即利率逐漸趨向於零,擴張性的貨幣政策最終失效。您認為美國的貨幣政策還有多大的操作空間?

陳志武:美國金融體系的結構和日本不一樣,日本至今仍是以銀行為主體,而美國的金融體系則已遠遠超出以銀行為主體的時代。

現在美國銀行間基準利率接近於零,和日本當年差不多,但通脹率卻達到2%左右,這就意味著真實利率約為-2%。這一狀態還要維持幾個月,原因是目前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信用放大的功能仍處於抑制狀態。銀行沒有發放太多的貸款,並不是因為銀行不願意放貸,而是因為企業出於對未來的擔憂不敢借錢。但只要經濟信心一恢複,企業貸款的傾向就會上升,銀行和其它金融公司擴大信用的傾向也會增加。這樣一來,美聯儲貨幣政策工具的空間就會逐步增加。

關於日本在1990年代的經歷,人們有一個盲點,那就是真正崛起的中國製造業對以製造業為主體的日本經濟的挑戰。人們總認為日本1990年代所經歷的衰退是由其貨幣政策引起的,而今後的美國也會重複日本當年的經歷。但實際上,中國的企業經歷了1980-1990年代的改革之後,對於日本許多製造業都構成了威脅,日本的出口市場正在被中國取代。同時,中國和日本的經濟模式和結構太類似,而中國人口多、勞動力成本低的優勢,使得日本在1990年代的復甦變得非常困難,再加上日本經濟轉型的能力本就不如美國,故而進入了長期的衰退。

所以,我不認為美國會重複日本1990年代的經歷,但是,中國如果不進行經濟轉型,就有可能在某種程度上重複日本的經歷。

◎記者:危機發生以後,對於美國經濟的過度金融化、槓桿化有諸多指責,您認為此次危機會否從根本上改變美國金融市場的這種局面?

陳志武:肯定會有一些影響,銀行、金融業將來會受到更多的監管。但從銀行槓桿率來看,歐洲銀行的槓桿率比美國銀行的要高很多,前者大約在六七十倍,而後者如槓桿率最高的雷曼兄弟、摩根士丹利等投行,去年7月份公布的數據在30倍左右,現在均已下降為十幾倍,去槓桿化程度達到了三分之二。金融危機趨於緩和後,美國銀行業的槓桿率可能會恢複一些,但可能不會恢複到原來的水平。另一方面,很多離開華爾街的人都開起了自己的公司,金融公司的數量會增加。一旦金融市場企穩,對沖基金、私人股權基金之類的金融機構的槓桿率會很快上升,甚至恢複到原來的水平。

美國金融市場的格局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這主要是由需求方決定的。金融深化發展之後交易風險、違約風險越來越高,監管方也會重新制定一些規則,來規範金融市場主體的行為。之所以美國曆次金融危機不僅沒有停止金融發展,反而使其繼續深化,是因為金融需求持續存在,並隨著經濟結構和收入的變化,強化了人們對金融證券市場的依賴度。這次也不例外。只要人們還需要跨越時間、空間配置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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