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節

曹丕一下朝就到太守府升堂辦公。他雖然還任著刑部、吏部侍郎,那是每日下午才去。許都太守府在他上任後已然一片肅然,大門氣勢威武,衙役軍吏凜然自不用說。他當堂而坐,左右兩列官員也都神情庄正。

曹丕正在一一發落公事,門外傳來喧鬧。他喝問:「何人喧囂?」有衙役急忙進來:「稟報太守大人,今日校場斬楊雕。李典將軍、許褚將軍等正領兵馬押死刑犯路過。百姓皆夾道圍觀。大人是否也出門觀看?」左右官員聽說也因好奇騷動。曹丕正色道:「該斬則斬,有何熱鬧可看?接著辦公事。」大堂內立刻安靜。有官員報:「許都郊區運河堤岸失修,雨季若到,難免又泛水成災。」曹丕發落道:「立刻著手籌劃修築,該攤派錢財勞力務必精打細算,並公布賬目於鄉紳百姓。」有官員上來低語幾句,曹丕一擺手道:「送銀子說情辦案的,按已發布條令,一律先杖五十。銀子充公庫,案子不徇私。」又有官員出列稟報:「昨夜街頭仍發現十數饑民露宿。」曹丕說:「照例先開倉救濟,而後送往郊區田墾,將逃亡地主豪紳的荒蕪土地分給流民耕種。」官員繼續報道:「有不願去墾田者。」曹丕說:「每月發糧,編派他們打掃許都街道,還可編隊修築城池。」又有官員報:「聚眾豪飲犯禁酒令者,昨夜又查獲一起。」曹丕隨即發落道:「該杖則杖,該罰則罰,照辦不誤。」又有一官員出列報道:「此事較為重大,涉及楊彪太尉府。」

曹丕沉吟了一下,說:「講。」

官員道:「楊彪太尉府一親隨也姓楊,叫楊小,剛才報案說那日他隨楊彪、楊雕父子參加天子田獵,親眼見楊雕在馬上曾先後遞給楊彪兩支箭。他覺此事頗為蹊蹺。後來楊雕案發才思悟明白,這必是楊雕偷來他人之箭。可見太尉楊彪也參與此案。」曹丕頓時鄭重其事了:「此事關重大。如此大事,楊小何以跑到太守府報案?太尉府的事情這裡難以管轄。」那官員說:「太尉府的事情,除了報到皇上那裡,再就是報到丞相府,除此誰敢受理?他一個小人物,這兩處都難企及。報到大人這裡,明擺著也和到丞相府不差什麼了。」曹丕說:「楊小人呢?」官員道:「帶來了,正等著大人隨時傳喚呢。」曹丕說:「帶上來。」官員立刻向下傳喚:「帶楊小。」兩個衙役帶上了楊小,納拜於當堂。曹丕問:「楊小,本官在上,你所報是否據實?你可知謊報之罪嗎?」楊小磕頭道:「太守大人,小的所報據實。」曹丕問:「你本楊府親隨,何以叛主?」楊小道:「與大人說實話,楊彪曾因小事對小人痛加責罰,將小人打得遍體鱗傷,小人無以泄恨。其對小人不仁,又犯國法,小人報案實合情理。」

曹丕審視了楊小一眼,略點頭。

楊小說:「知府大人,小的還有更重大案情要報。」說著看曹丕左右。曹丕道:「這裡都是秉公執法之人,你但說不妨。」楊小道:「袁術密使昨日到楊彪太尉府。」曹丕一下注意了:「可確實?」楊小道:「確實,此信使現在太尉府下榻,小人略知三四。」曹丕點頭對衙役們吩咐:「好,帶下去好生安置。」又對楊小說:「但等事情落實,自有獎賞。」楊小說:「謝大人。」被衙役們帶下了。

曹丕略思忖對左右講:「此事甚為重大,汝等務必嚴守秘密。」左右共聲答道:「遵命。」又有一官員報告:「還有一事也甚為重大。」曹丕問:「何事?」那官員道:「就是許都這數十日來一直在辦的費庄滅門案。如大人所知,該庄一家十四人被殺絕滅門。此案至此才查到元兇。」曹丕問:「何人?」那官員說:「容卑職與大人私語。」曹丕說:「何至於此?雖皇親國戚,權貴重臣,也可照講不諱。」那官員搖了搖頭,上來對曹丕耳語幾句,曹丕頓時臉色有變,問:「確實?」那官員說:「不確實豈敢與大人講。」

曹丕眯眼狠想了一下,揮手道:「備轎,去丞相府。」

曹丕一路乘轎飛奔,心急如火。

轎子一到丞相府,森嚴而立的門衛將士見是曹丕未加任何阻攔。他登階而上,入了大門,穿庭院,直奔大堂。大堂內空蕩無人。守衛告之:「丞相已退堂,在後花園與孔融大人飲酒說話。」曹丕一路徑直入了後花園,見曹操與孔融正坐在亭子間飲酒說笑,旁邊幾個支架上挑著字畫。

曹丕立刻將腳步放緩,來到亭中:「父親大人。」曹操說:「有急事?」曹丕猶豫了一下說:「沒有。」曹操說:「那好,父子之禮,上下之禮,都不用行了,一併坐下,陪我與孔大人飲酒。」孔融放蕩不羈地說:「我哪裡是什麼大人,一個諫議大夫,論官論位,還該在曹丕之下,你吏部侍郎、刑部侍郎兼許都太守,加在一起,是大員大臣了。」說著仰飲了一杯酒接著說:「曹丕穿文官服比穿將軍裝又是另一番風采。」曹操笑道:「現任侍郎、太守,著文官服,將來出征可再換將軍裝。」孔融指著曹丕笑道:「你是文武全才了。」曹丕入座,侍從為他添杯斟酒。曹丕說:「不敢,是文武不才。」孔融對曹操說:「你這虎子可比我當太守勝任多了,我只會豪飲,所以當庭反對丞相的禁酒令。」曹操笑道:「聚眾豪飲當禁,在家小飲則可。你是文魁星下凡,我這制定禁酒令的,也要在家請你不時小酌,才可不得罪文魁星啊。」

孔融又舉杯一仰而盡說道:「聽說丞相府主簿是鄭康成鄭公外孫女,才華橫溢,詩書琴畫樣樣出眾,不知孔融是否有幸一睹這位才女風采?」曹操笑道:「自然有幸?」他對左右吩咐道:「請主簿一同飲酒會客,告訴她家人是一代風騷人物孔融孔大人。」侍從有人「遵命」去了。曹操又想到什麼,又對一侍從說:「你再去告訴主簿,此並非一般客套應酬,實是詩文酬唱之興會。」這侍從也去了。孔融笑道:「看來這位主簿很清高啊。」曹操對孔融解釋道:「主簿有其志。非公事或必辦之事,其不願者孤概不勉強。」曹操見曹丕心思不在,又問:「你是否有要事?」曹丕連忙說:「沒有,只是詩文應對,在父親和孔大人面前,丕實自嘆不如。」

孔融笑了:「曹丕於詩文頗有見地,怎如此謙虛了?」

曹操一指旁邊掛著的幾幅字畫說:「這是我最近書寫的幾幅詩文,請文魁星一一評點。」孔融又飲一杯,放懷道:「等那位才女來了,我自有評點。」

曹操看見白芍已在侍從引領下從那邊過來,笑而不語。

孔融則仍在放大話:「這些詩文,我暫不看,但等那位清高主簿一到,我即興評點,一試高低。」

白芍已立於孔融身後,聽見此話莞爾一笑。

曹操笑著,一指孔融背後。

孔融回頭見白芍已在,頓時有些尷尬,也就借酒一抹臉笑了。曹操示意白芍在自己身邊坐下,然後又指孔融:「好了,就請文魁星現評現點,這裡都是我曹某近幾年寫的詩文。」孔融不客氣,抬頭將那些條幅順序掃過:「這首《度關山》,『天地間,人為貴』,開篇即太政論,免看了。這首《對酒》詩,『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開篇又太實,不足評。這首《陌上桑》,『駕虹霓,乘赤雲,登彼九嶷歷玉門。濟天漢,至崑崙,見西王母謁東君。』開篇浪漫,四處地名實而不實,有大氣象,但蒼老有餘,仙韻不足,無需往下誦讀評點。這一幅《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開篇詩韻十足,且唯有杜康,對酒當歌,頗合我心。再往下讀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好,情深意摯,一片悠然!『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寫到這裡丞相詩才顯露,再往下,『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此兩句質樸無華,詩意含蘊。再往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好,好,丞相這首《短歌行》可謂真正上品好詩,評其為千古絕唱也不為太過。」曹操聽到這裡方露笑意,但孔融言鋒一轉說道:「這最後四句,雖是全詩最佳,但按孔融之見,也不無瑕疵,丞相,得罪了。容孔融借酒一一道來。首先,這『月明星稀』就並非最佳。此詩通篇凄清蒼涼,要凄清蒼涼,就不如改為『月朗星稀』。為何?『明』者,日月之光也,《易經》中孔子所謂『與日月合其明』也。有日,有月,甚明必顯豐盛光大,不合此詩凄清蒼涼之境界。而『朗』者,良月也,純月之光,顯然比日月合『明』更凄清,更合全詩意境。所以,月明星稀不如改為月朗星稀也。再往下『烏鵲南飛』,也不無不妥之處,烏者,烏鴉也,鵲者,喜鵲也,烏、鵲二鳥習性不同,並用不妥。烏鴉遷徙之鳥,寒必南去,暖必北歸。喜鵲則多為常居之鳥,你可見冬日寒冷,許都喜鵲照留不誤,所以,『烏鵲南飛』,不如改為『烏群南飛』。再往下『繞樹三匝』,為說南飛之鳥尋落腳處難也,不如改為『繞樹七匝』。《易經》中有謂『反覆其道,七日來複』,有謂『躋於九陵勿逐七日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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