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陽的交椅

說不定後背上飛起了金絲銀線哩……澀澤燃起了一支香煙,心裡還在琢磨著。

他的座位正朝陽,是那麼溫暖,絕非暖氣的溫度可比。陽光灑滿全身,引起陣陣倦意,似乎一眯上眼睛,就會立刻進入夢鄉。

其實,趴在辦公桌上睡它半小時又有何妨。決算已經做完,又無棘手之事。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

澀澤坐上經理科長這把交椅,眼見三年了。這當中,從未出過任何事故。科員都是些十分可靠的人,總務部長、常務董事又都很器重自己,起碼他是這樣引以自豪的。即使打打瞌睡,也不致損害已經取得的功績……澀澤把紙煙放在煙灰缸上,閉上了眼睛。

他敢於這樣想,說明他是何等的放肆,而放肆又來源於自負,他覺得自己現在已是公司里不可缺少的人物了。

澀澤本想睡一覺,可惜這一不守本分的打算未能如願。

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桌上有兩台電話,一台是直接同外邊聯繫的外線,一台是經公司交換台的內線。響著鈴的是那台外線電話。

「是我。」

澀澤冷冷地回答。他接外線電話歷來是這麼個腔調,倒也不是出於什麼特殊的考慮,只是覺得用不著像內線電話那樣小心翼翼。如果是內線電話,那說不定是董事辦公室打來的呢。

「喂,喂。」

是女人聲音,怯生生地低聲說著。大概她是在用街上的公用電話,連摩托車汽缸剝剝的聲響也傳進了送話器。

「啊……」

澀澤立刻變了聲調,對方是平川澄子,即使聲音壓得再低,她那「喂,喂」聲也十分耳熟。

「打擾您,可以說幾句話嗎?」

「嗯,簡短點,什麼事兒?」

「您記得荒木重三這個人嗎?」

澄子除有急事外是不往公司打電話的,雖然澀澤並沒有禁止她來電話,但事實上一打來電話,他就不高興。

「荒木?」澀澤想不起來了。

「他說是您中學時候的朋友……」

「啊,是吧。荒木怎麼了?」

澄子往公司打電話,一定有要緊的事,事情與荒木有什麼關係?她怎麼知道荒木的名字?「這麼說,他不是冒充的啦。」

澄子沒有立即回答澀澤的問話,她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像是在猜測,又像是放了心。

「荒木怎麼?」

「今天到家來了,打聽您,問了許多。」

「家?是你的公寓嗎?」

「是……起初,我覺得怪討厭的,不想接待他,可是他非常熱情……」

「他……」

澀澤沒有問下去,看了看手錶,離下班不到兩小時。與其在辦公室里這麼小聲喳喳,莫如去她那裡直接問問。

「好了,」澀澤肯定地說,「你那兒方便吧,我今天去。」

「好!我等您。」她撂下了電話。

長長的一段煙灰,終於沉重地落進了煙缸。

這時,夕陽開始西沉。澀澤雖未立刻感到涼意,卻覺得脊背上的陽光正一點點地逝去,剛才那種暖洋洋的、舒服得使人忘掉一切的感覺,也隨著消失。

這無非是單純的自然現象,陽光的逝去,使澀澤的心情沉重起來,像壓上了一塊鉛。

不,這種鉛一般的沉重感覺,別有原因。

澀澤為見澄子並傾聽她的訴說,十分忐忑不安。她能說些什麼呢?現在還不清楚。也許沒有什麼大事,心裡一塊石頭也就落了地。可是直到聽她說明白以前,心裡悶得慌,這使他焦躁不安,神經在隱隱作痛。

「終於……」他喃喃地說。

從最初開始,他就有一種預感,和澄子的關係,終將被第三者知道。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這個第三者竟然是荒木重三……他住在哪兒?什麼職業?澀澤一概不知,這使他尤為焦急。

如果知道對方的情況,那麼可以採取相應措施,反守為攻也並非不可能。

可惜對荒木一點兒也不了解,甚至他是個什麼模樣的人都想像不出。澀澤腦海里浮現出來的荒木是他在辯論會的講台上,那是個滿臉粉刺的少年,他半攙著生硬的文言大聲喊叫。

已經30年了,後來見過一次沒有?僅僅這樣焦急不安,也無濟於事。

澀澤撥動電話盤,給自己家掛了電話。

「今天晚些回去,不用給我準備晚飯。」

「是。還有,剛才有客人來,提到千春的事。」

澀澤的妻子童子例行公事般地報告。每當她暗暗盤算著的心事被打亂時,總是用這樣的態度應答。

「千春的事?提親嗎?」

「電話里怎麼好說,你如果回來得不太晚……」

「好啦。」澀澤生硬地說。他感到一切都惹她生氣。

澄子準備了啤酒和涼拌豆腐,她知道即使在冬天,澀澤也愛吃這一口,不喜歡豆腐湯。

往日,他總是與澄子對坐暢飲。今天,卻連最初倒上的一杯都不想喝乾。

「怎麼?您有心事?荒木先生一來,連菜都不想吃了,像是出了什麼大事。」

幾句閑話嘮過,澄子低著頭問。她的臉好像在抽搐,也許是光線的緣故,顯得異常纖細。澀澤看得出她十分窘迫,並且不想為自己辯解。

「不,用不著擔心。正如俗話所說的:毫無歹意……」

澀澤是為了安慰澄子,實際上他也真是這樣自信。按澄子介紹的情況,這件事也無須認真對付。

今天早晨,洗染店推銷員剛出去,還沒等關房門,就有人敲門。回頭一瞧,門縫裡閃出一個男人,他問:「平川澄子女士住在這兒嗎?」

這人將近50歲,精心設計的髮型巧妙地掩飾著頭髮稀疏的頭頂。身材同澄子差不多,穿著一套高級料子的濃茶色西裝。

「啊……」

「太好了,沒找錯,正是您的家。」他很隨便地點著頭說。

「您是哪一位?」

「對不起,這是……」他拿出了名片。

荒木新興公司經理荒木重三左下角印著的辦公地址是高園寺。

「我前些天,因公司的業務,到松島去了一趟。」

荒木站在門口就談起來。

聽到「松島」,澄子頓時感到厭惡,這個地名同她和澀澤直接相關,意味著這一秘密已被人發覺。

那還是半年前,澀澤為公司購買駐札幌辦事處用的地皮,去北海道公出。那次,澀澤只有一天閑暇時間。澄子到仙台同他會合,兩人一起去了松島。對澀澤來說,這是很久沒有享受過的無憂無慮的一天,在那裡,根本不必擔心碰上公司的科員或其他熟人。

「那天,我們不是照了一張像嗎?」澄子提醒說。

「啊!」

澀澤看了看食器櫥上面。平時,那張照片總擺在那裡,今天,那個熟悉的鏡框卻不見了。這意味著什麼?澀澤頓時不安起來。

「他說,那張照片在松島作了樣品。」

「在松島?」

「是,被海邊上照海灘風光的那個人用作樣品了。」

「什麼?你怎麼沒有制止……」

澀澤懊惱地說。

那次,在松島海邊,他倆被照相的人纏住了。澀澤說不照,澄子卻想照,她說:「咱倆連張照片也沒有,讓他寄到我家去好了。」

將近50歲的年紀,同一個相差二十幾歲的年輕女人站在照相機前實在蹊蹺。然而拒絕澄子吧,又不忍心。如果不是這個地方,能同澄子合拍一張照片嗎?澀澤想到這裡,便妥協了。

照片,不久就寄到了澄子家,擺在了食器櫥上。照得相當好,背景光線都很適宜,澀澤也很喜歡。

同樣,照相的人也很滿意這幅作品,為了招攬顧客,便放進樣品里了。

荒木對澄子說:「我是隨便看看樣品。無意中被吸引住了。啊,多麼漂亮的女士啊!她是誰呢?同她站在一起的這位我彷彿見過,很像我中學時同班的澀澤君。呀!說真的,他確實還是那樣,只是年齡不同了。不錯,就是他呀。於是,我央求照相的人告訴我地址,開始他隻字不露,後來我誠懇地說,想念中學時的朋友心切呀。說起來也怪難為情的,我還給了他一筆可觀的小費,磨了半個多小時,好容易才告訴了這個地址。嗨,我就厚著臉皮找上門來了。」

接著荒木就問,一起合照的這位叫澀澤明治吧。並請澄子告訴他澀澤的住址和辦公地點。

「開始,我想一口否認,可是,荒木先生站在門口瞧著屋裡,碗柜上的照片已經被他看見了。」

「是這樣。荒木這傢伙究竟為什麼找我?是生活困難嗎?」

「不,他戴的手錶也很高級。他說是商業上的關係,想儘可能多交些朋友,而且最好是過去的老朋友……」

澄子低著頭回答,聲音很低,很難聽清。有時她又回答不出澀澤的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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