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銅婚慶典

按照社會部那些傢伙的說法,文藝部的記者似乎都是洪福齊天的人物。他們看看電影,陪同文人學者飲酒作樂,就能按月拿到薪金。其實不然,這差事哪有那般快活!尤其是參加出版紀念會和名人花甲年後舉行的誕辰慶典之類,更是有苦難言。出席這類聚會的人物,各有一兩種習癖。別人不談的話題,他們憑著得天獨厚的觀察力,煞費苦心地搜集起來,用於席間致詞,聞者心緒沉悶,百無聊賴。而且這類聚會自有一種氣氛,容不得門外漢置身其間。就連吾輩文藝記者,在這氣氛之中,也感到排斥的力量。似乎異類人種。這樣一來,我們對自身處於旁觀者的地位,自有切膚之痛。因這緣故,每逢這種集會,我們儘可能委託他人代勞。然而,當波多亮先生邀請我參加他的「銅婚慶典」時,我這個對「XX會」之類深惡痛絕的文藝記者,居然也有心前往出席了。波多亮先生今年四十二歲,已是踞身文壇的中堅作家。但他最近也寫偵探小說,人們傳說,他又因此而對這類聚會懷有某種特殊的興趣。這「銅婚慶典」,是一個別出心裁的主意。單憑這一點,我就能寫出一篇隨筆雜談之類的文字。於是我立即通知舉辦人:我將出席儀式。其實原因不盡在此,波多夫人絹子的魅力,也是促成我到會的誘惑之一。

絹子夫人芳齡已屆三十五六,給人的印象卻遠為年輕,看去不過三十上下。姿容與電影女星月丘夢路有些相似,穿著和服最為適宜。無論對誰,她總是嬌笑滿面,在記者當中,她是享有最佳聲譽的夫人之一。只因月丘曾經主演《美德垂危》,記者同人中還有人說出下流笑話。諸如絹子夫人的貞操也是岌岌可危之類。這就可見我們對夫人的興趣是何等之深。

會場就設在波多宅邸的會客廳里。會席的桌椅,排成四方形狀。有件事使我頗為詫異,出席者竟然寥寥無幾。除過去曾與波多先生合辦同人雜誌《門》的所謂「門派」作家和批評家以外,文壇中人幾乎都未露面,倒是新聞記者卻有五人應邀出席。這還不算奇怪,有件事更加令人費解。T大副教授須賀建一先生竟然也置身席間,須賀先生是一位經濟評論家,最近成了新聞界哄搶爭奪的紅人。我們這些通曉文壇內幕的記者,對於須賀先生與波多先生的關係,也覺得不可思議。此外,席間還有一位身著警官制服的客人,年近五十。

另有一人與其年齡相仿,就坐于波多先生左邊鄰席,相貌寒酸,好似公司職員;但其真正的身份還是個啞謎。

我身邊坐著N報社的山崎君,我向他打聽那兩人的底細。

在吾輩同人當中,山崎君與波多夫婦的交往比較密切,我想他一定了解內情。

「那位警官名叫野島,在K局擔任局長。近來警察局長多是大學生,野島先生卻是實幹出來的偵探老手。他就住在這家的附近。所以有這層關係。」山崎君兩年前一直在社會部供事,長期採訪警視廳的新聞。後來胸部受傷,暫時停職,痊癒後轉到比較少耗力的文藝部。只是這位山崎君也不明白須賀副教授何故在此出席,也不知道波多先生左鄰那個人物的真實身份。

一般定名為「XX會……」、「XX慶典」的聚會,斡旋人或與會者都是次要人物。

由他不斷邀請與會者獻詞。這個銅婚慶典,卻是採取波多先生主持招待的形式,所以在他致詞以後,沒有別人起立發言。互鄰而坐的熟人同伴,此時互斟日本酒或啤酒,雜言交談。

我也向山崎君詢問上次分手以後他的病況。他說,最近胸部剛剛痊癒,他就回報社上班了,感到非常吃力。而且除胸部以外,肝臟似乎也有毛病,看來活不長啦!

「好在我是單身漢,沒什麼牽掛。只是臨死以前,還想發一條駭人聽聞的消息。最近總想著這件事呢!」

他故意說得輕鬆快活,但他那副表情,是那樣凄愁哀苦,我看了只覺心頭冰涼。專訪警視廳的那陣子,他是個才思敏捷的能幹記者,如今在文藝部供職,也許他大有委屈之感吧。

我這樣想著,一邊打量他那病色枯黃的側面。

突然,席間有個人站立起來。他好象下定了決心,神情嚴峻。原來,就是那位近江春彥先生。他臉朝下方,好象在斟酌詞句。不一會兒,他結結巴巴講了起來,看來仍然有些畏縮。

「嗯——剛才,波多先生說明了叫我出席這個慶祝會的原因。不過,就說是為了某種緣故吧,我來參加聚會,也有我自己的目的。正如波多先生剛才所說,我在大學業後,立刻隨軍到了滿洲……」當時的春彥,有一日收到國內拍來的電報:「淑子亡,詳函。」近江家這一輩唯有兄妹二人,自然情誼深厚。春彥想即刻返家,無奈軍務在身,請假不準。他只得等待「詳函」,然而跟著到來的家信,發函人竟是淑子。他驚詫萬分,忙展信閱讀,信文中找不出絲毫反常的跡象,未有隻字可以聯想到淑子的死亡。信上只有一如既往的慰問語句,此外就是報告家中近況,也沒有提到她自己有什麼病痛。而且,郵戳上的日期與那封電報的發報日期竟是同一個日子。至於時間,淑子的信寫於上午八時到正午之間,電報則是發於下午四時。

「這就是說,直到那一天上午為止,淑子還是個健康活潑的姑娘。我甚至以為可能是電報出了差錯。但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父親寄來的明信片。我這才知道,淑子的死確是事實。」

春彥的言語,起初淤塞不暢,隨著他漸漸興奮,此時變得流利無阻,扣人心弦的技巧,也是深得其妙。

「那張明信片,根本算不得家書。孤紙一張,而且只塗了寥寥數行……」春彥往下說去。

明信片上寫的是:「淑子自殺。這孩子實在可惜。淑子既死,你退役後也不必回家了。不妨照你的願望,在中國找個工作。就此斷絕父子關係吧。」春彥確實說過,他想在中國找個工作,但是父親和他斷絕關係的理由,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當即寫信詢間,但一直沒有迴音。他又寄信給唯一的親戚家,也如石沉大海。心裡的疑團越滾越大,不過另一方面,春彥也樂得自由自在。

「我為什麼覺得輕鬆呢?我到了中國以後,完全沉醉於那個國度的魅力。到那時為止,父母動輒說我是近江家的嗣子,句這話佔據了我的意識,無論幹什麼,我總是猶豫不決。這是典型的長子性格。接觸中國的大自然以後,我覺得這區區近江之家多麼渺小!而我竟把它掛在心上。自己又是多麼沒有出息!正當其時,近江家與我一刀兩斷,不管理由如何,對於我個人的成長總是有益的。唉,也許是年輕人氣盛已極的緣故吧,這樣一想,我體味到一種自由的感覺。」此後他進了「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後來又應徵入伍,戰爭結束時被俘,昭和三十一年回國。許多年來,妹淑子自殺的原因,他一直耿耿於懷。回國後,得知父親源一已經故世,親戚的住所也無從打聽。近江商業公司已經更名,詢問該公司的幹部職員,卻無人知道淑子何故自殺。

不過,有人告訴他,小說家波多先生或許知情。

「在這以前,我這粗心大意的人,竟然把波多先生給忘了。」

「特別是,我根本沒有想起,波多這個姓氏,就是淑子的未婚夫田野先生的筆名。於是我趕緊拜訪波多先生,那是大約一個月前的事情。」那一天,波多先生被雜誌社拉去參加文藝講演會,正要動身前往九州,所以只有五分鐘會面時間,春彥來不及說明來意,但約好了近日再來聯繫。當天便回去了。

「於是,承蒙波多先生相邀參加今天的聚會。嗯——所以,作為我的願望,一定要在這個聚會上聽到淑子的情況,波多先生,你說說吧?」

波多先生跟夫人小聲交談了幾句,並不起立,既是對春彥先生,也是對其餘的出席者,以商量的口吻說道:「這個嘛,我們倒是沒什麼,只是在座的諸位不知有無興趣?要說嘛,無非是與諸位無關的往事,恐怕諸位不願聽,勉強大家,我們過意不去……」

「哎呀,對我們就不必介意啦!有這種事情,我們還是初次聽說,倒是樂得聽個究竟呢!」松浦先生代表大家發了言,他是「門派」作家的一人。我們記者同人,也持同樣態度。一方面是出於職業興趣。另一方面,覺得這比無聊的席間閑談更有意思。至於我自己,忙把筆記本翻過一頁,準備記錄。

「既然這樣……」波多先生正欲起立,又半途而止,只是欠著身子,望著夫人說道:「最好還是由你說吧!你最了解情況嘛。」

「是嗎?可我不知能不能說清楚?」

夫人站起身來。許是啤酒的作用吧,她臉上紅撲撲的,面露羞容。

「這是難忘的往事。」絹子夫人說出了開場白。

也許意識到聽眾的存在吧,她使用了這種物語形式的說詞。山崎君捅了我一下。

「她真有兩下子呢!」山崎君不知何故臉紅了。

「那是昭和十七年的六月,確切地說是六月二十一日,那些日子裡,誠如我丈夫剛才所說,我和今天在座的須賀先生解除了戀愛關係,心情十分悲涼。於是我每天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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