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3月9日

華盛頓特區

萊梅克一早醒來就聞到一股雪茄味。那是一種酒吧里特有的惡臭,混雜著啤酒和香煙的味道。不過頭倒是不太暈。爬起來之前,萊梅克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腋下——該洗澡了。

進了浴室,他打開熱水先給地面磚預熱,然後自己在一邊兒刷牙。帶著幾許不滿的神情,他照起了鏡子:自己的臉頰看起來胖鼓鼓的,肚子也鼓得要兩隻手張開才托得起來。迄今為止,他已經到華盛頓兩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裡,他都沒出過一次汗——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車上、飛機上、人行道上,再不就是椅子上。他著實懷念他的學術、他的學生和各種武器,還有他的研究手稿。

他走到蓮蓬頭下面,邊洗邊回顧近期的戰況。在過去的一周內,他一共去過二十六個招待會和雞尾酒會。每一次,他都是先亮出特工處的頭銜,然後像把獵狗放進灌木叢似的把達格打發出去,讓他去接近那幫達官貴人。而自己則一臉多疑地展開嚴密的搜羅,儼然已經知道目標的樣子。但他並沒能像想像的那樣談吐機智、巧取信息,而是幾乎得罪了每一個跟他交流的人。這樣離目標實在太遠了。他本應該找出哪些人將舉辦盛會,並會邀請哪些客人的。他的計畫是盡量散布謠言,使之傳到朱蒂斯的耳朵里,讓她驚慌失措、露出馬腳。結果這些還都沒達到目的,自己卻先在馬薩諸塞大街把名聲搞臭了——大家都不歡迎他,就像婚禮不歡迎小丑一樣。

擦著香皂,萊梅克又捏到了腰上的「游泳圈」。他搖搖頭,對著浴池吐了口唾沫:「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心想:我幹嘛要這樣呢?為了羅斯福?——那個報紙上說一半美國人都無法忍受的總統?那個四年來袖手旁觀,聽任德國在歐洲恣意妄為,造成無法估算的損失的人?那個連任四期,看起來根本無力治國卻自封為王的人?萊梅克又想到了加·布奇克和庫比什。自從到了美國,他很少能想到這兩位烈士。這讓他多少有點兒不滿。是的,他不可以忘記他們,就像不可以在樹林里忘記道路一樣。而在美國這個大林子里,萊梅克發現自己已經有點兒迷路了。還有,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還要維護特工處的特權?為什麼不讓聯邦調查局介入?胡佛擁有多得多的人力,而且聯邦調查局本身也是個相當強大的調查機構。他幹嘛非要捲入瑞利的勢利爭奪呢?瑞利、達格,還有比什夫人,除了逼迫他離開蘇格蘭的工作、加入其政治迫害,他們還為他做過什麼?即使他到頭來真的阻止了朱蒂斯,官方也決不會對此報道的。一個巨大的謊言將掩蓋所有的事實;羅斯福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有這麼回事兒。美國人的感謝形式充其量就是和瑞利的握手,以及一張返回蘇格蘭的機票。當然也不排除多年後有人發現這個秘密文件並將之公諸於世。

「一分鐘也不能這樣了。」他在飛濺的水花中嘟噥了一句。隨即作出決定:他將放棄握手的殊榮,直接飛回家。然後他們也許會派胡佛去追蹤朱蒂斯。或者是派比什夫人。

萊梅克想像著這起刺殺發生的樣子,想像著這兩個女人糾纏的情景,禁不住笑出聲兒來。

他關掉淋浴,抓過一條毛巾擦身子。

要是真的抓住她了,有機會和她聊一聊嗎?

不會的。達格會直接殺了她。

萊梅克光著身子走出浴室,腦子裡開始琢磨和朱蒂斯的對話。他要怎麼開始呢?他倆的相遇會是什麼樣的?他想像著這個女人就站在旁邊,他卻因為有太多問題而無暇顧及她的容貌。這感覺就像和約翰·威爾柯斯·布斯、西澤爾·波爾金,或者布魯圖斯談話一樣。他會問……

他看了一眼表:上午7:22。此刻,一封信從門縫下面塞過來。

他把浴巾圍在腰下,撿起了信封——上面用花體寫著收件人麥克·萊梅克博士,540房間。

他撕開信封,裡面掉出一張鐫版印的請柬。請柬的浮雕郵票上,是一枚貼金箔的徽章。卡片是象牙色的,紙質很厚,邀請持卡人今晚七點去秘魯大使館參加一個招待會。

萊梅克急匆匆地套上衣服,乘電梯來到旅館大廳。皮沙發上只坐著幾個人,抽著雪茄看著報紙。萊梅克走到前台。

前台一個神色疲憊的工作人員抬起他滿是麻子的臉,「早上好,萊梅克博士。」

「約克,是你剛剛把這封信送到我房間的嗎?」

「是的,先生。很抱歉吵到您了。」

「不不,不是這事。你還記得是誰把它交給你的嗎?」

「當然。今天早上大概七點十分的時候,一個黑人女子送過來的。」

「她長什麼樣兒,約克?這非常重要。」

這個早班接待員毫不遲疑:「噢。我看得很清楚。她大約這麼高……」他伸平手掌,比到自己的肩下——大約五英尺二三的高度。「她可真夠黑的。看起來……我也不太確定,有六十多歲吧。也可能更老。有時候很難說准這些黑人老婦人的年齡。她挺胖的,還不是一點兒,敦敦實實的。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大衣……」

「她說什麼了嗎?」

「沒有,先生。她把信扔在櫃檯上就轉身走了。」

「你記得她往哪兒走了嗎?上車了沒?」

「不知道,博士。我當時沒太注意。因為值的是夜班……」

萊梅克謝過接待員,回到電梯。

約克描述的這個女人不可能是朱蒂斯。五英尺二,矮胖,還一把年紀?信封上帶著優美弧線的筆跡應該不是出自這個送信的女人。

那麼又是誰送的請柬呢?瑞利?比什夫人?誰也不會派一個小個子的黑人老女人當信差啊?要不是達格?還有誰知道或者關心萊梅克住哪兒呢?

如果真是朱蒂斯送的,那她一定離得很近了。她清楚他住的旅館,清楚他在哪兒搜尋過她。而如果她知道了這些,還會知道別的什麼呢?

萊梅克回到房間坐在床上。他考慮要不要打電話把事情告訴達格,並一路想像著可能導致的結果。

達格一定會堅持晚上跟他一起去秘魯大使館,然後他們大舉出動,派特工全副武裝,把好各個出入的關口。一旦發現朱蒂斯,立即設局、逮捕,然後收工。

可萬一朱蒂斯看到達格和他那幫表情刻板、行蹤詭異的手下後,發覺異常而不再露面了呢?

如果她真要殺他,為什麼還約他到大使館舞會這樣的公眾場合呢?既然她知道黑石旅館,很顯然她在跟蹤他。那她完全可以趁他不注意時,趁他周圍沒有特工處的耳目時,選擇其他的時間地點幹掉他,而不至於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但介於這個女人極為聰明,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安排這樣一次會面是為了交談。難道朱蒂斯想自首?不太像。那她找萊梅克幹嘛?她想得到什麼?

或者假設這封信根本就不是朱蒂斯送來的:一切就如同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只是來自於某個秘魯外交官的一份邀請,或者來自於隨便某個女人,或男人。他或她對萊梅克有足夠的興趣,以至於一路追蹤到旅館,來安排這次會面?萊梅克給自己編了幾條發出邀請的理由,其中有一些著實令人毛骨悚然,但無一與朱蒂斯有關。如果這些設想當中有一個是真的,他都將失去達格和瑞利對他的信任,並且永遠無法彌補。他也許可以達到目的,收拾東西被遣送回國。但那將是一種走投無路之後的逃避行為。萊梅克從馬薩諸塞一路追尋到這裡,可不是為了被比什夫人數落一頓,然後被一腳踢上回蘇格蘭的輪船,夾著尾巴當逃兵的。絕對不是。

他今晚會去秘魯大使館的。他會小心、安靜,保持警惕。但除了單槍赴會,他別無選擇。

來到門口,萊梅克只出示了他的請柬。卡片由門廳處的一個女人接過去,放進一個精雕細琢的盒子里。她長著一雙亞洲人的眼睛,手心溫暖。萊梅克說自己的名字是萊梅克博士,結果一下把她逗樂了。可以看出,這個女人毫無戒心,她只是用她的微笑和可愛的膚色迎接人們進入。

他在來賓簿上籤完到並瀏覽了一下前面幾頁。特尼將軍、奧列格·卡西尼、尼爾森·洛克菲勒夫人……在他之前的幾乎全是議員和社會名流。出於一種痛苦的虛榮心,他在自己的名字後加上了「博士」兩個字。

走進去,迎接的長隊讓萊梅克放慢了腳步。他的神經在顫抖,感覺既緊張又興奮,他猜想那是一種上戰場前的心情。但他和達格不一樣,他不是戰士,而是老師。在過去的五年里,他的兵役是在黑暗的森林裡服完的,主要任務是訓練一幫年輕人,教他們布地雷陣、裝迫擊炮塞子、用消聲來福槍射擊,以及製造爆炸蓄意破壞。那段時間裡他學的或教的在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場。他還是習慣穿粗花呢大衣或者工作服,而不是禮服;他的才智似乎也只適用於教室和樹林。眼前擁擠的大使館與他的喜好根本就格格不入。它就是一場公眾歡宴,香氣撲鼻、喧鬧不堪。人們來往穿梭,抽著煙,聊著天,偶爾調調情什麼的。所有的人和物都處於強光照射下,嘈雜喧鬧,沒有誰受到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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